“把真相惡狠狠地說出來”

江東瑜

心理學進入中國公眾的視野，不過是近10年的事，而且處境頗為尷尬。最常見的是，各種淺陋的性格測試掛著心理學的幌子，在年輕人中間流行，竟與星相、血型之流為伍。現在稍稍走向正軌，心理輔導、災后的心理疏導漸漸起來了，但是這些還不夠。心理學應該是一把犀利的手術刀，應用在社會病理學的解剖上。尤其是在當下的中國，狂躁焦慮已經成為社會風氣，可是癥狀明顯的心理因素卻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

青年學者、《南風窗》記者石勇的特長在于，既能以政治哲學和社會學知識透視一個個公共問題，又能以心理學為工具進入個體的內心世界和社會結構深處。近年發生的一系列轟動輿論的社會事件——馬加爵案、邱興華案、藥家鑫案、李昌奎案中，都可以看到他活躍的身影。這種強烈的公共意識，在中國的心理學研究者中是不多見的。

該書的第四章《打破社會價值排序》，圍繞社會平等的主題展開。中國經濟高速發展，貧富距離不斷加大，生活質量的相對改善無法彌補社會階層差異的巨大落差，這種狀況遭到輿論界的集體討伐。但是，另一面卻是人人“力爭上游”，積極模仿所謂的“上流生活”——請看滿大街的假名牌、假奢侈品。這種人格分裂，恐怕不是外部環境因素可以解釋清楚的。如果反省內心，每一個為平等搖旗吶喊的人、對不平等深惡痛絕的人，其真實心理又如何？是否真的義憤填膺？

石勇拈出了社會不平等的心理映射——“社會價值排序”這一概念，指出“擺脫泥土、汗水乃是一個人的永恒渴望”，這種古老而不自覺的欲望，衍生出向上追逐的心理動力，因而在真誠地表達對社會不平等現象的厭惡的同時，不自覺地認同“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并刻意模仿。反對者和維護者的角色難以區分，受害者和加害者無意識地同謀。這種掙扎和分裂，只有在內心世界中才能觀察到。石勇指出，“對于弱者來說，把自己的價值丟掉，參與這場游戲，注定了在心理上只能輸掉。”非常警策！

一個完成社會轉型、相對穩定的社會，不僅在制度上保護社會底層的現實利益，而且會培育出社會底層的自信自尊。美國時尚圈有一個公開的秘密——在貧民區尋找時尚創作的靈感，風靡一時的波西米亞風、非洲裝飾風乃至嘻哈饒舌，都是時尚設計師在布魯克林區秘密“采風”的成果。一個穿著自己DIY的鮮艷服裝，扎一頭小發辮，掛著繽紛彩珠的黑人少女可以自信地漫步于曼哈頓街頭，而不是背假LV、穿山寨香奈兒的偽小資作派才敢昂首挺胸。底層的自信與自尊，可見一斑。因此，其迸發的創造力能夠在主流文化中占據一席之地，這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經濟、政治地位的階層差異。

中國的現代化經歷了太多曲折和反復，國人對現代社會開放性平等之下隱藏的消費主義誘惑缺乏強大的免疫力。如果說古代社會的不平等是依靠赤裸裸的暴力維系的，那么現代社會的不平等則更隱蔽且富有技巧性。社會價值排序可以輕易地取消個體的自我認同。相對于底層消極的“認命”，痛苦地直面內心、重塑心理，才能真正面對這個險惡的世界啊！

有人評價《世界如此險惡，你要內心強大》是一本令人驚異的書。的確，石勇直截了當、不假辭色的寫作，暴露了個體心理的軟弱與缺陷，就如同他在書中所引用的哲學家趙汀陽的那句話——“把真相惡狠狠地說出來”，唯有“令人驚異”最堪定評——不是好壞的范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