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統奎


8個月前,應法國外交部邀請赴法采訪G20峰會籌備情況時,記者前往戛納踩點,發現即將作為G20主會場的戛納電影宮不過是海灘邊上一棟平凡的建筑物,因剛舉辦過一場展覽,里面一片狼藉。查驗護照后,記者走進一樓賭場,發現不外乎一個“老年人活動中心”,一幫法國老人在里面休閑娛樂。
11月1日,記者再次來到這里,巨大的G20峰會幕墻把電影宮包裹一新,賭場下一層也被打理成新聞中心。1.2萬多名法國軍警在戛納設卡維安,國家首腦和國際組織領導人入住的一線海景度假酒店被劃為1區,記者亦不得靠近;電影宮及其周邊幾條街區被劃為2區,當地居民亦需持證進出,一般游客都被擋在2區之外了。
此前中國人多因戛納電影節而熟悉電影宮,這次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以G20國家首腦的身份來到這里。東道主法國總統薩科齊邀請了所有G20國家首腦和5個觀察員國家首腦以及聯合國、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歐盟等機構領導人集結戛納電影宮,由他們代表全球人類議事全球和治理全球。盡管有人批評G20的代表性,但現在全球經濟事務實際上由G20說了算。
在戛納,無畏而浪漫的法國人能否帶領G20向前邁出新步伐?
希臘公投鬧劇
11月1日和2日,各國元首陸續到達戛納,并舉行密集的雙邊會見。3日,金磚國家(中國、俄國、印度、巴西、南非)則搞了一次“臨時峰會”。G20峰會結束后,巴西總統羅塞夫毫不隱藏地說“金磚國家一致同意對歐援助只通過IMF”,表明了金磚國家的“統一立場”。
發達國家有G8峰會,今年輪值主席國也是法國,以往G8和G20是合在一起開的,輪到薩科齊手上,就分開開了。夏天先在法國北部海濱城市多維爾召開G8峰會,討論的是利比亞局勢、核危機等安全議題,淡化了傳統的經濟議題。而今再來南部海濱城市戛納召開G20峰會。從戛納峰會的結果看,人們也發現G8在經濟議題上顯得不如金磚國家意見一致,譬如處理歐債危機,美英和法德的熱度不一,日本的立場反而與金磚國家比較接近,這是后話。
誰也沒料到,11月1日,希臘宣布就是否接受援助計劃公投(12月4日)的決定,打亂了戛納峰會的既定議程。薩科齊和德國總理默克爾震驚之余,于2日下午緊急召開一場應對希臘公投的會議,參與者還包括歐元集團主席容克、IMF總裁拉加德、歐洲理事會主席范龍佩和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會議一結束,薩科齊和默克爾即開記者會,對希臘放狠話,默克爾說:“在希臘考慮好是否要留在歐元區之前,對于希臘的第六筆援助金不會發放……拯救歐元絕對比拯救希臘要重要得多。”
當天晚上,中國代表團舉行新聞發布會,財政部副部長朱光耀和央行國際司司長張濤答記者問,不足50平方米的地下室里記者滿堂,世界主流媒體悉數到場。記者們的問題多數亦針對希臘債務危機,提到希臘公投,朱光耀表達了中方的焦慮:“對于中方來說,就像歐洲朋友的感覺一樣,不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但是這是希臘自主的決定。我們希望不確定性的時間要盡量減少,縮短不確定的時間,有利于市場穩定和投資者信心恢復。”盡管中國有購買希臘國債,損失在所難免,但張濤并未透露具體損失,而是強調外匯儲備整體保值增值,不在乎具體一筆投資的得失,中方表現得“失而有禮”,并未像法德一樣強硬施壓希臘。
比起法德銀行的損失,中國的損失確實很小。當默爾克在戛納對希臘施壓時,德國最大銀行德國商業銀行Commerzbank也在媒體上哭訴該行因為希臘危機損失慘重,首席財務官Eric Strutz對希臘失望透頂。德國暢銷報紙BILD在頭版發文要求總理默爾克更硬一點:“讓希臘不要再用歐元。”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也說得很絕:“要不要留在歐元區,隨希臘的便。”希臘債務危機驟然演變成一場空前的政治危機了,希臘變成一個不受歡迎的對象。
壓力傳導到雅典,希臘總理帕潘德里歐連夜緊急召開會議,翌日在G20峰會正式召開前,宣布取消公投。11月2日,希臘國內經歷了劇烈的政治斗爭與妥協,之前反對接受歐盟、歐洲央行(ECB)和IMF共計1300億歐元援助方案的反對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后,來了個180度的轉變。為此,希臘人不得不一起承受債務危機的苦果,希臘政府把發行的貨幣一分為二,一半由原物主擁有,一半則被強行換成20年后到期的國債,“施行形同強搶人民財富的對策”。“不支持這個方案,將意味著我們開始退出歐元區。”對此,帕潘德里歐很無奈。
3日戛納晚間,薩科齊舉行個人記者會,他毫不掩飾地說,正是他和默克爾釋放的“信號”,幫助希臘意識到了事件的嚴肅性。帕潘德里歐對外傳遞出希臘在推進解決債務問題的決心,但在國內他卻不得不面臨下臺的壓力。對于薩科齊和默爾克來說,那就是希臘內政的問題了。作為歐元區集團兩位主要首腦,薩科齊和默克爾的主要職責是“保衛歐元”,因此希臘公投是他們不能接受的事情,否則從戛納峰會到希臘原確定的公投時間長達一個月,這個不確定因素存在,歐元在全球金融市場就將繼續動蕩,投資者對歐洲的信心勢必備受打擊,薩科齊四處游說中、日、俄、巴等國援助歐債危機的可能性將破滅。
記者們戲稱“G20金棕櫚獎”當屬“希臘公投”,而薩科齊與默克爾可聯袂包攬“最佳導演”和“最佳編劇”。然而,不拔除希臘公投這個不穩定因素,薩科齊與默克爾根本就不能說服其他G20國家援手歐債危機。“希臘劇場”一方面向各國領導人顯示了法德“保衛歐元”的能力,另一方面也為G20峰會提供了信心準備。換言之,“希臘劇場”成為戛納峰會“頭戲”并不突然。
大贏家拉加德
戛納峰會從11月3日下午開始正式舉行首腦工作會議,至4日下午結束,一共5場。法國人為戛納峰會起的主題是“新世界,新思維”,雖然原定議題列有7項,但2日晚的記者會薩科齊就已宣布:“未來兩天,我們最重要的任務是解決歐洲的金融危機。”
薩科齊的如意算盤是,說服G20國家中的中國、日本、俄國等投資歐洲金融穩定資金(EFSF)。英國首相卡梅倫將這個思路描述為“大火箭筒式的”方案,即大幅擴張EFSF的規模,對目前4400億歐元的資金進行杠桿化操作,使其能夠向銀行和主權債務市場提供高達1.5萬億、甚至2萬億歐元的資金。EFSF可以用新的資金回購歐元區銀行持有的主權債務,也可以將其作為儲備,以遏制市場押注于歐元區國家借貸成本上升。金融大鱷索羅斯在分析歐債危機時便指出,發生債務危機時,一個統一的財政部本可以成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歐盟缺少一個統一的財政部,EFSF正是統一財政部的雛形。
其實有能力也有責任為EFSF注資的是德國,但德國選民不愿拿出更多錢支持希臘和其它歐元區外圍國家,使默克爾遲遲不敢下注。中國是否援歐則成了戛納峰會的第一大懸念。10月26日歐元區領導人徹夜談判達成債務危機解決一攬子協議后(關鍵一招即上述以杠桿化操作來對EFSF進行擴容,通過建立SPV來吸引主權財富基金援助),27日薩科齊即給胡錦濤主席打電話,邀請中國參與EFSF擴容。28日,EFSF首席執行官Klaus Regling緊急訪華,同中方進行了多個方案的探討,但雙方分歧很多。在戛納,財政部副部長朱光耀這樣回應,中國外匯儲備投資組合里包含EFSF債券,但下一步如何進一步參與歐盟峰會救助計劃,尚無清晰的方案,言“投資”為時尚早。
薩科齊電邀中國援歐,一方面引發法國國內激烈抨擊,譬如法國社會黨領導人2012年總統候選人奧朗稱依靠中國幫助是承認軟弱和依附中國的表現。法國《世界報》駐北京記者Brice Pedroletti則發回報道稱,援助歐洲,中國表現出謹慎的態度,小心地承擔有限的責任,并期望獲得政治上的“分紅”,即在世貿組織中不受貿易壁壘阻礙,制衡美國霸權,為自己的市場經濟地位正名,滿足民族自尊心自豪感。另一方面,中國國內亦爭議頗多,曾任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的余永定在英國《金融時報》發表的文章中指出,“從中國國內政治的角度看,用中國的錢為歐盟國家紓困讓中國人很難接受”,“中國人將會質問:如果德國人不愿意掏更多的錢,中國又何必操這份心?”在這種背景下,中方并不適合在戛納做承諾。
比爾·蓋茨亦在戛納對中國記者說:“即便中國要發揮作用,也不應該承擔核心作用……關鍵在于那些面臨債務問題的國家,畢竟那些國家比今天的中國還要富有。我確信,中國會發揮作用,但不能成為解決這個挑戰的首要選擇。”
4日下午,5個階段的首腦工作會議一結束,薩科齊、奧巴馬、IMF主席拉加德、巴西總統羅塞夫、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等領導人的記者會密集進行,峰會公報草案也第一時間發布,記者們才發現薩科齊在戛納峰會白等一場。不止是中國,幾乎沒有一個國家明確表態支持EFSF擴容計劃。
巴西總統羅塞夫在4日的記者會上反問:“我現在無此計劃,因為他們(歐洲國家)也沒有這樣的計劃,為什么我要有?”梅德韋杰夫亦表示:“歐洲應當自救,歐盟具備自救的全部條件—政治權威、金融資源和許多國家的支持。”具體而言,解決方案是德國為此埋單,畢竟德國是從歐元中獲益最多的國家。
當然G20峰會領導們也不是對歐債危機無所作為,金磚國家集體表示,可以通過IMF協助歐債,當然這需要提高他們在IMF話語權作為條件。另外,通過IMF也使資金安全性更有保障。這個路徑,不僅可以使新興國家放心,還能為通過特別提款權分配及其它機制增加IMF的資源池提供理由,即為啟動國際貨幣體系改革提供了動力。有趣的是,英國首相卡梅倫也表示,除了通過 MIF出資以外,英國并不急于拿出更多錢來幫忙歐洲兄弟。G20的領導們已經基本上同意MIF和EFSF通過協作來解決歐債危機。于是,會議公報明確了特別提款權的改革時間表,領導們亦討論了關于人民幣加入特別提款權的問題,而中國也表示了同意。
IMF主席拉加德在峰會結束后愉快地說:“我很高興G20成員都強調了IMF的重要決定性角色應得到加強。IMF已經收到適當的資金來行使它的職責,也就是應對金融系統的全面危機的職責,當然也包括實體經濟。這是全面授權,沒有上限也沒有下限,但絕不是一張空頭支票。”戛納峰會還傳出一個好消息是,歐元區另一個主權債務危機國意大利“自愿同意”接受IMF監管,IMF將立即派出工作組對意大利進行評估,意大利將在IMF的監管下進行改革。拉加德被記者們封為戛納峰會的“大贏家”。
戛納峰會結束后,這位“大贏家”立即出訪俄羅斯、中國和日本,尋找這三大財主相助。拉加德準備跟中國磋商的數額是1000億美元,這目前相當于IMF資金池存量的1/4。如果這筆注資成功,中國在IMF的地位將改寫。
中國不是“白色騎士”
在戛納,有一個隱形主角,它就是中國。因為歐債危機是戛納峰會的焦點,靠借錢度日的美國無暇它顧,擁有全球最大外匯儲備的中國自然成為歐洲領導人極力游說的“金主”。法國《費加羅報》評論說:“中國是G20峰會的白色騎士,高傲而謹慎,已經成為美元的掌柜,又將成為歐元的掌柜的中國,更增加了幾分驕傲的資本。”不過,記者在戛納觀察,中國代表團表現得很和善,很低調。
與其他國家領導人在峰會結束后才召開記者會的做法不一樣,胡錦濤主席在峰會召開前即接受《費加羅報》書面專訪,清晰地闡述了中方的立場和意見。11月2日,峰會召開前一天,《費加羅報》整版發表了這篇專訪。
“您如何看待當今世界經濟金融秩序?您對戛納峰會的期待是什么 ?” 記者提問。
胡錦濤答復:“當今世界經濟發展緩慢,不穩定不確定因素增多,國際金融市場動蕩不安,一些發達國家債務過重,貿易保護主義迅速抬頭。G20成員應加強合作,實現全球經濟增長。戛納會議應著重三個著力點:1、堅持雙贏原則;2、集中解決最急迫的問題,比如主權債務危機,原材料價格不穩定,世界金融貨幣改革,與貿易保護主義做斗爭;3、關注南北發展不平衡,應該客觀評價新型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貢獻,應該考慮他們合理的要求,增加他們在全球治理中的發言權。”
通過這個對答,人們很清楚中國前來戛納峰會的訴求,它以一個“全球合作者”的面孔呈現在西方面前。
不過,后來在峰會上面臨一些國家元首對干預人民幣升值的指責,胡錦濤主席亦毫不含糊地回擊:“一再要求新興市場升值貨幣、減少出口,這不會帶來平衡的增長;相反,只會令全球經濟陷入‘平衡的衰退,使可持續增長成為不可能。”西方記者們驚呼,這是中國在匯率問題上最強硬的措詞。其實這也符合“雙贏原則”,中國不能犧牲自己的利益,來迎合他人。在戛納,記者們注意到,對于增加人民幣匯率靈活性,中國給予積極回應。中國既然同意了人民幣加入IMF特別提款權的談判,那匯率靈活性是其條件之一,中國自然答應。
加上戛納峰會,胡錦濤主席一共參加了6次G20峰會,每一次峰會所取得的成果都離不開中國的積極支持。中國一直是一個“YESMAN”。
此外,這次在戛納,中國還在設置社保底線、大宗農產品價格穩定、國際貨幣體系改革、增資IMF、打擊避稅天堂等議題上配合大局,表現得很有國際責任感,有些政治學者甚至評論說,“中國似乎在‘全球協調合作的名義下做了大幅妥協”。關于設置社保底線,薩科齊在記者會上這樣透露,G20首腦們認為,設立最低社會保障底線,是有利于經濟增長的,而非相反。中國有些人今后就不能再講“低人權優勢”促增長這類話了。
更有趣的是,G20其他各國首腦竟然齊聲敦促中國擴大內需,這正是中國“十二五”規劃的戰略目標,中國欣然接受。在G20戛納峰會發布的《行動計劃》中,中國就擴大內需議題作出承諾,將通過實施加強社會保障體系,增加居民收入和轉變經濟發展模式,達到需求再平衡。財政部副部長朱光耀在戛納對中外記者表示:“把13億中國人的事情辦好,不斷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這是中國政府的任務目標。”中國在G20上的承諾,不僅是對國際社會的認真承諾,也是對國內納稅人的施政承諾,何況“加強社會保障體系”關乎中國社會穩定之大局。
中國不是《費加羅報》所描述的“白色騎士”,國內發展依然是中國領導人最費精力和心思之所在。在國際上,中國并不高傲,甚至有意低調。接下來的G20峰會輪值主席國,2012年是墨西哥,2013年是俄羅斯,2014年是澳大利亞,再到2015年是土耳其。論大國實力,誰都明白中國不至于排到這些國家后面。而且,在2015年之后,G20的年度主席國將由輪值地區選舉產生,首先由亞洲小組開始,亞洲小組包括中國、印度尼西亞、日本和韓國。換言之,中國最快到2016年才首次當上G20輪值主席國。中國確實一點也不著急在國際上出風頭。
在戛納,中國又一次扮演了一個“好好先生”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