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少文
這幾年來,中國的群體性事件一直備受矚目,從一般性群體事件,到非直接利益相關的群體性事件,從訴求解決問題,到更多地是想發泄情緒,群體性事件正在變得日益復雜,如何解決群體性事件問題,越來越考驗地方政府的執政能力。很多時候,暴力本身并不代表著抗議行為的激烈程度,但卻充分彰顯著社會不滿情緒的強烈程度。
另一方面,我們同時也可以看到,與那些主要發生在地級市、縣城或鄉鎮的暴力抗議事件不同,在一些大城市中發生的集體維權行為,甚少演變成大規模暴力沖突事件,一些新的維權方式正在被采用和模仿,比如散步、購物、喝茶等。
暴力與非暴力之間,交織著怎樣的矛盾沖突,又有著怎樣的演變軌跡呢?
暴力沖突的形成
從媒體的報道和一些學者對群體性事件的調研情況來看,近幾年來的暴力對抗事件主要集中在強拆、征地、污染、搬遷、勞資分配、治安案件、稅收等方面。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單光鼐針對群體性事件的調研發現,農民、移民、下崗失業工人、低收入者、貧困人口是群體性事件中維權的最主要人群。
雖然暴力沖突事件的導火索各有不同,但最后演變成大規模暴力沖突的原因,都是由于當地官民矛盾長期積累而導致關系的整體惡化。
這些暴力沖突的過程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維權民眾在經過一系列的上訪、上訴無效之后,積怨已深,這時某種來自公權力的暴力行為,或者某個偶然性的治安案件,都有可能成為引發大規模暴力沖突的導火索。
在這些暴力沖突發生之前,一些來自公權力的暴力行為提前發生,比如毆打維權人、強拆強征、拆除維權標語或工具、“搶尸”等行為,還往往會伴隨著語言暴力,比如我是某某,你能奈我何,或者打(撞)死你又怎樣,以及一些威脅或恐嚇的話語。這些暴力行為會加劇原已“走投無路”的維權者的絕望情緒,并引發早已心懷不滿的圍觀群眾的同情和憤怒。
這時維權行為極容易演變為社會泄憤事件,事態的最后發展也常會超出維權者的意愿,引發無直接利益相關人員的情緒發泄,變成無訴求、有目標的沖擊政府機關、毆打執法人員、縱火、毀車,并有趁亂搶劫。在此之前在縣城鎮或鄉發生的一些暴力沖突事件中,破壞性最大的是一些失業又無所事事的年青人。
為了平息這種破壞秩序和傷害人身的暴力行為,政府部門只有采取暴力手段進行平息,出動警察等國家權力機器來制止暴力的蔓延,至此,完成了群體性事件從暴力引發暴力,再以權制暴的過程。
國家權力機構的逮捕、刑拘、控制行為雖然可以平息暴力,但如果地方政府部門沒有及時地進行信息公布,不采取應急措施盡早平息民怨,不盡最快速度解決維權者的訴求,暴力沖突的持續時間將會拖長。
一些大規模的暴力沖突事件,正在經歷著從維權行動變成泄憤行為,進而變成社會騷亂的趨勢發展,參與人群和對社會的破壞力正在加大。
2011年以來,幾起暴力事件在呈現出一些新特點,即官民沖突、商民沖突的同時還伴隨著民與民之間的沖突,即“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的相互暴力。由于地方治理中的官員或行政機構雇傭的編外人員大部分為本地人,暴力行為往往被理解為是本地人欺凌外地人,因此容易引發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的暴力沖突。這說明群體性事件中的暴力程度和暴力范圍,又在進一步擴大。
利益沖突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中國很多農村地區,名目繁多的收費、提留、攤派、罰款和集資因為危及農民的“生存底線”,曾引發多起群體性事件,但其暴力程度并沒有這幾年來這么大。
“每個群體事件都有它具體、特殊的經濟民生利益訴求,雖以非規范的體制外行為表達出來,但并不謀求體制內權力的再分配;事件反映的是利益群體之間的利益之爭,而不是與執政黨的權力之爭。”單光鼐指出一系列群體性事件的相同特點。
這些暴力沖突事件中的訴求,充分反映了中國近些年來社會轉型中的諸多矛盾焦點,最主要則是利益上的沖突。
多年來,不少政府部門以創造GDP為發展第一要義,上下級皆以此作為政績考核和職位升遷的最重要指標,地方政府為了完成這些指標,同時某些官員為了從經濟發展中獲取尋租的利益,打著發展地方經濟和“為了公共利益”的旗號大量征用土地、大規模招商引資,開發房地產,為此不惜犧牲環境和當地居民的健康,甚至侵奪民眾的財產權。
財政收入的增長又擴大了政府權力,用于經濟投資和形象工程的支出比重也越來越大,在擴張的沖動下,同時又加大稅收和各種名目費用的征收力度。
由此帶來的一個負面后果就是強拆、強征,污染嚴重,因此暴力事件也集中在抗拆、抗征、抗稅,群眾維權的訴求即要求更合理的拆遷、征地、移民補償,要求污染企業進行搬遷或關停。
為了發展經濟,權力往往“親商”,在資本與民眾生活及利益發生沖突時,權力容易站到資本的一方,充當其靠山。在過去的幾年中,可以發現,GDP增長和財政收入增長速度越快的地方,矛盾積累也越多,出現群體性事件的幾率也越大。
一旦矛盾爆發,某些政府機關和官員不惜采用暴力,頻繁使用警力。由此帶來的民眾的不滿,也讓公安系統不得不多次糾正濫用警力的問題。暴力私有化的現象也大量出現,例如,在城市拆遷方面,某些地方政府、發展商往往勾結在一起,“雇傭”涉黑勢力來為拆遷、征地和污染清除障礙。
化解暴力
群體性暴力事件并不僅中國獨有,作為一種利益表達方式,它很難被杜絕,但不管發生在哪個地方,其暴力行為都不值得鼓勵,其破壞性更需要進行譴責和法律制裁。但如何降低暴力事件發生的幾率,則需要政府部門不斷的反思和改革。
中國底層的維權者并非偏好暴力的方式,在幾乎所有的暴力沖突事件發生之前,維權者都曾經歷過漫長而又艱辛的上訪和申訴過程。在他們的維權話語系統里,都會出現“依法維權”的字眼,他們列舉有關政策規定以及有關領導曾經發表過的講話,以此尋求在法律和“上級管下級”的規則范圍內尋求問題的解決。
而在暴力沖突事件發生的前夕,也總能找到諸如上訪、報警等行為,但其最后雙輸結果的造成,都在于這些抗爭無效,導致絕望和憤懣情緒的局部的集中爆發。
但按照現有的體制,這些表達訴求和進行維權的渠道并不通暢,而談判、協商的機會,早于“依法維權”之前,就已功能失調。
中國的信訪制度并不完善。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教授于建嶸指出,中國現行信訪制度的基本特點是權力壓力型,其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是首長的壓力,即某某領導批示,這主要針對個案而言。其二是上級排名的壓力,即各級政府都有關于各地上訪的數量和規模的排名并與政績掛鉤。各級信訪部門雖然可以依靠這兩種壓力來促使具體工作部門解決一些問題,但是在上級的高壓下,某些地方政府為了息訪,對于信訪公民不是收買或欺騙,就是采取暴力打擊。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作用有限。
司法受權力與資本的左右,也是解決渠道不暢的主要原因之一。一些地方司法部門受制于地方政府和地方長官意志,對一些涉及部門整體利益和官員個人私利的違法行為,司法往往會被權力左右。公平正義因此受到很大的懷疑。
這導致官民關系的惡化,產生對地方政府和官員的極度不信任,在群體性事件中極易轉化為情緒的發泄,到那時,說什么都沒有人愿意相信了。減壓閥門的層層失控,最終就會演繹出爆發性的破壞。
社會底層群體的利益訴求,往往涉及自身的生存底線和生命安全,也因此難以像大城市的集體維權群體那樣文明和理性。由于他們在社會資源掌握上的缺乏,無法像其他階層一樣通過更多的諸如司法、輿論或其他“規則”范圍內的問題解決途徑,最終是脫離規則與法律,“非理性”地采取暴力維權行動。
如何化解和預防這些暴力沖突的發生,2008年貴州省主要領導對甕安事件的反省可資借鑒—這起事件看似偶爾,實屬必然,原因在于一是在過去的社會生活中,侵犯群眾利益的事情屢有發生,比如礦產資源開發,拆遷征地,移民安置、國企改制等等;二是在處置這些矛盾中,干部工作作風粗暴,工作方法簡單,隨意動用警力;三是對一方平安做得不好,治安不好的主要原因是縣政府辦事行政不力、不公。
而“不明真相的群眾在少數壞人的煽動下”這樣的針對群體性事件的話語公式,早已經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