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夏夏

王寧

在動物中，我最喜歡的應(yīng)該是金魚了。因為喜歡，所以愛把她與其他動物區(qū)分開，總覺得金魚無欲無求，生性淡泊，只在一灣水里任自飄游，被珍視她的人帶回家，也不挑剔環(huán)境與氛圍。幾根水草，幾枚鵝卵石，吃簡單的食物，展示自己妖嬈玲瓏的身姿，實在不能與牲畜相提并論。

讀高一那個夏天，用給報社寫稿賺取的微薄零用錢，我從魚市買回一條金魚。它有一雙大大突出的眼睛，身體是艷艷的銀紅，再配上亮亮的鱗片、小巧的腮和修長翩躚的魚尾，愈看愈像一個鬼魅的小妖，蠱惑著我不能不愛她。我給她取名叫“小妖夏夏”，與其他名貴的熱帶魚比起來，小妖夏夏的身價最低。

可我還是為她置辦了魚缸、小魚網(wǎng)、彩燈泡、小假山以及我想象中金魚生活的“家”，盡我所能，不讓她過被人挑來挑去的日子。小心翼翼地捧回小妖夏夏時，我身上只剩下可以買一袋魚食的錢了。

從此，我的房子里多出了一個需要被照看的生命。淡藍(lán)的光照下，小妖夏夏終日不知疲倦地“吐故納新”，來來往往于她的世界。

我那時很忙，每天夜深才上完晚課。一個人騎單車，在昏黃的路燈下，過一條又一條馬路，折回房子。心情永遠(yuǎn)抑郁而緊繃，想知道前途，卻又不知有沒有前途可言，就憋著忍著，繼續(xù)在房子里埋頭溫書。一盞燈，常常晃到后半夜，晃得書桌上的小妖夏夏都一覺醒來，貼著魚缸，嬌嬌地和我打招呼。她一定很奇怪，這個瘦瘦的女生，從把她捧回家，就只有夜半可以見面。

我的心在那一刻柔軟無比，忘掉難題與憂慮。隔著魚缸，用食指輕輕抵觸她的唇，緩緩地移動。小妖夏夏會跟隨指尖一點點搖擺，靈敏地畫出一顆“心”環(huán)繞另一顆“心”的形狀。我對她說，小妖夏夏，讓我們心心相印吧，熬過今年冬天，我?guī)闳チ硗獾某鞘小?/p>

小妖夏夏是安靜的，許是當(dāng)初喜歡，也有她的這份不知抱怨。常常，一包魚食，就可以維持一個星期。換一次水，就能熬過兩個禮拜。她在我的房子里隨遇而安，守著一室的清寂，做我唯一的伴兒。

天氣從十月開始變得凜冽了，大漠的溫度有著無法預(yù)測的善變。有時，僅僅一覺醒來，窗外已冰封雪飄。而房子，又是不保暖的，薄薄的四壁、透風(fēng)的窗戶。夜里坐久了，有種被凍僵的感覺。

我開始更辛苦地算計時間，因為想為小妖夏夏添置氧氣棒與加熱棒。大漠深冬的氣溫最低時幾近零下30℃，那是連屋內(nèi)都會滴水成冰的時節(jié)。

爐火早早被燃起來，為了小妖夏夏，我一個人從市場一次次往房子里搬煤球，卻也只能維持一個夜晚。我總在第二天天不亮?xí)r就出發(fā)去學(xué)校，一整天，坐在靠窗的教室，看著白楊樹掉葉子。有時想起小妖夏夏，提醒自己得趕快給她添置過冬的裝備了。

每晚回去的路上，逆風(fēng)而行，我都對自己說，趕快騎啊，小妖夏夏等一天了!我真怕，真怕她會一不留神睡著，再不愿醒來。

爐火燃起來，房子漸漸變得暖和。燈下，我守著魚缸，輕輕地，一遍遍地喚小妖夏夏，直到她在光亮里抬眼看我，偶爾會張開嬌嬌的唇回應(yīng)，吐著一串串的水泡。我不知道她是否流淚了，在水中，我想種一顆愛她的心。

我更晚睡，在深夜復(fù)習(xí)完功課，再寫一篇稿。稿酬的低廉讓我只能靠多刊發(fā)一些文字來積攢一筆錢。我常常邊寫字，邊用鋼筆敲著魚缸，和她說我會一直陪在她身邊；她也應(yīng)該回報我，不丟下我……寂寞與寒冷讓我們相依為命，成為親人。

終于攢夠錢的那天，我第一次逃課了!冒著室外漫天風(fēng)雪一路狂奔，去商店用80元換來氧氣棒與加熱棒。我又馬不停蹄地往房子里趕，想用書包里買來的“溫情”直抵小妖夏夏的臟腑。

房子因為沒有人氣，推門的一剎，一股寒流冷冷逼來。小妖夏夏，就在這樣日復(fù)一日的霜寒里等我回來!過了這個冬天，我會帶你走，朝著春暖花開的地方走。

我把圍裹魚缸的厚厚的毛巾取下來，把氧氣棒與加熱棒都插入水底深處。小妖夏夏動了動，它一定堅信我會帶來比毛巾更讓它感到溫暖的東西。

可也只是動了動。當(dāng)氧氣棒開始換氣，當(dāng)加熱棒開始升溫，小妖夏夏仍然只是保持一個姿勢。我一驚，忙用嘴唇呵熱雙手，伸進魚缸里，輕輕地環(huán)握住小妖夏夏。我不相信她會離去，我祈禱著，不放棄地一直握著她。

十分鐘過去，小妖夏夏好像緩緩蘇醒了，她在我掌心顫動，她一定被凍僵了。那晚，廣播里報道，大漠達(dá)到有史以來的最低溫度——零下35℃。我記憶里，那天冷極了。

但我們熬過來了!一個女孩和一尾魚，憑借信念與求生的欲望。

小妖夏夏又散發(fā)出蠱惑的風(fēng)情，快樂地徜徉于她的世界。每個深夜，她在暖暖的水里躍上躍下，隨著我的指尖，舞出炫人的心動。

我終于覺出累，在一個深夜趴在桌上沉睡過去。一覺醒來，已是天亮。

小妖夏夏死了!就在我沉睡過去的后半夜。

小妖夏夏被我害死了!

她已然魚腹朝上，毫無方向感，卻還翻卷在滾滾的熱浪里!

我在沉睡過去之前，好像潛意識里怕她冷，就沒特別在意溫度。

關(guān)掉加熱棒，良久良久，小妖夏夏平靜下來。我一下子，放聲大哭……在大雪紛飛的清早，哭泣穿透無邊的嚴(yán)冬。

經(jīng)歷過所有的苦，連最難最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我卻讓小妖夏夏夭折在我的疏忽里，活不到來年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