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

“從50年代以來,社會的發展什么都經歷過了,唯獨沒有經歷一個正常的年代。每一代人,都會感覺,怎么苦果就落在我們頭上啊?????這樣的時代結束以前,幾乎每個年代人都會有叫冤叫屈的心理:憑什么我們埋單啊?其實上下好幾代,都付出過自己的代價。”
朱學勤(1952年-),中國當代學者,上海人。1991年至今任教于上海大學歷史系,教授。
“50后”的上海大學教授朱學勤最近剛從報紙上學到了一個新詞兒:“裸婚”。
“我覺得很詫異。印象中,‘裸婚再正常不過了:往上數好幾代人,不都是兩口旅行箱放一起,單人床拼成雙人床,就結婚了么?怎么現在突然成為一個很不正常的事?‘祼婚需要有勇氣去承擔,承擔了以后還有可能走向失敗,這讓我很吃驚。我不是指責(年輕)這一代人,只是這個時代變化太快太大,這不正常。”
30多年前的“裸婚”
1976年,24歲的上海人朱學勤還在河南的一家工廠做工。這一年,持續長達10年的文化大革命即告結束;這一年,朱學勤準備結婚,對象是在家鄉念中學時認識的女子,他們一起下鄉插隊,一起招工進廠,共處超過10年。
在那個年代結婚,最焦灼的問題是,“準許結婚的年齡和女方生孩子的年齡挨得很近”。根據規定,工廠里兩個人結婚,必須有廠方開具介紹信。因為有晚婚政策界限——“兩個人加起來滿五十歲”才行,而女方的生產年齡大限在30歲,所以掌握好結婚時間是頭等大事。
“那個時候人活得很可憐,物欲壓得很低。那個時候結婚還是經濟上很有理性的安排。”朱學勤算了一筆賬,結婚前兩個人吃食堂,一個月合計40元,而其時兩人月工資各為37元,也就是說,吃飯費用占到總收入的60%~70%。而婚后兩人一起做飯,可節省開支,最多花30塊錢。
結婚還有一個附帶的好處,就是終于可以離開集體宿舍,過有私人空間的生活。
以上三點便是他們能夠想到的結婚的主要理由。
而結婚的準備工作,幾乎只有一項,就是要向工廠行政科申請結婚住房。
“計劃經濟時代,住房都是公家解決,住房壓力沒有現在那么大,但壓力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比如你得干等,得排隊,很氣人,等到了也是破舊的房子。好朋友來幫忙,把墻刷一刷整一整。”在付出時間和耐性后,作為婚房的筒子樓到手。廠子又從單身宿舍調來兩張單人床給他們,兩床一拼,人生在這間十三四平米的小屋子里,掀開新篇章。
朱學勤夫婦打算旅行結婚,去廣西桂林。這在當時已經算是有點小特殊。
“那時候的人一般連旅行的欲望和要求都沒有。”朱學勤說。在當時他們的心中,桂林是全中國最美的地方。而這樣的浪漫情結,還是來自于一位知青同學的刺激。那位同學出差廣西為生產隊買豬,途徑“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回來后眉飛色舞地一番描述,為朱氏夫婦營造出一份巨大的向往。
其實,“旅行結婚”也是“實惠”之舉。按照規定,跟父母異地居住的青年人,在結婚前,每年都有探親假,工廠給報銷來回火車的硬座票。在結婚的當口,朱學勤和女友決定最后一次使用探親假的機會,制定了“河南-廣西-廣東-江西-上海-河南”的旅行路線:去廣西看風景(雖然是在2月旱寒季節);廣東是夫人的祖籍所在地,回去尋根以圓其夙愿;朱的父親在江西出差慰問知青,他們也需去探望;回到上海后由朱的母親主持,請長輩們聚餐,算是一種婚禮儀式的替代;最后兩人回到河南的廠子。
此趟旅行兼具探親、尋祖、蜜月、婚禮等多功效,并且其中大約有一半路費由工廠報銷了。
在上海,遵母命,朱學勤購置了一件呢子中山裝,13塊錢左右;還給媳婦買了一件冬天穿的短款呢子外套,40塊錢上下。親友聚餐那天,媳婦就穿著新衣服,當做結婚禮服。
作為紀念,也為了對這對新人表示祝賀,朱的岳丈請夫妻倆在南京東路上赫赫有名的德大西餐廳吃了一頓40塊錢的西餐。
整體算下來,朱學勤結婚的花銷大約在400元,相當于一個工人一年的收入。
后代與時代
雖然朱學勤與妻子也曾為擺脫知青身份,擠進工廠做工而恓恓遑遑地等待,雖然他們也曾對后半生的出路充滿迷茫,但只要是能夠招工進廠,他們極低的物欲要求就會得到滿足,“也不認為工資低,也不認為給你一個13平米的房子就不公正的,物質上的欲望很快就放下了”。相形之下,那個時代精神上的壓力和恐慌要更強烈更深入骨髓,害怕被告密,害怕被揪斗,寫個日記都要立馬撕掉或涂掉。
在婚姻問題上,朱學勤幾乎沒有從父母那里得到太多的借助,不論是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成家乃至生存,對于那個時代的人來說,有決定性影響力的,不是青年人的父母,而是他們的單位。
“‘生殺予奪這個大權在單位手里,你看結婚也得經過它批準,這個是‘生。‘殺,除了特殊情況,你不是反黨反革命它是不會殺你了。‘予奪也都在它手里,它給不給你房子。”
70年代中后期開始,“50后”逐漸步入為人父母的行列,他們的孩子降生并開始走上一條幾乎全異于他們人生道路。現在他到了結婚的年齡。
“兩個人結婚在任何時代,要一片屬于自己的屋檐,都是再正常不過了。”可今天的年輕人,想以自己的正常工資為自己謀得那一片屋檐,居然成了癡人說夢。“今天到這一步,確實是這個時代的問題。”
為此,他幫兒子解決了婚房的問題。那是一棟兩居室的小房子、老房子,屬于部隊的公房,二十幾年前他因為特殊的情況離開部隊時,跟單位協商保留了住房的使用權。他的兒子在這棟房子里長大,后來又在這棟房子里結婚。朱學勤覺得,作為父母,他已經盡到義務。
“現在年輕人太特殊,住房不能靠單位來解決,靠父母幫一把,情有可原。……婚房父母已經幫你解決了,解決得雖然不算最好,但也不算最爛。以后(如果)你想改善,就要靠你自己了。”
除了住房,他反對青年人一切形式的“啃老”,也極度反感“大辦婚禮這種惡俗風氣”,如果有親友給他發來婚禮請柬,他統統拒絕出席。
還好,在婚禮的問題上,兒子遂了他的愿。小朱的婚禮是在教堂里辦的,只是教友們相聚、祝福,沒有什么額外的花銷。
對于后代未來的生活,朱學勤發覺兒子并不愿意與他做過深的探討,他也就只能無奈、尊重,順其自然。
“(在婚姻這場冒險中)讓父母用過來人的理性幫你判斷是有道理的。但是每代人都相信婚姻是自己的事。沒辦法,只有讓他們(自己)磕磕碰碰過來。”
他看到妹妹教育外甥女,母女倆常起爭執。母親對女兒的擇偶問題常常提出這樣那樣的要求,比如要求男方“一定要有房子啊”,“我覺得我妹妹也不是害我的外甥女,是有她作為母親的天職。而外甥女呢,年輕人比較浪漫,說‘為什么一定要房子啊。”每當這個時候,他就呵呵一笑,旁觀,不明顯表態支持哪一方。
“因為無奈,所以我就不干涉,不干涉表面上顯得很寬容,好像很站在年輕人這一邊,實際上我心里不是這樣的。……(可是)干涉他干嗎呢?唉,(難道要)‘與上帝爭奪人生的書寫權(嗎?)……很多時候,人生是一個不斷犯錯誤的過程,算了,就這樣吧。”
時間一如既往無情地做著機械化的循環流轉,卻更替了一代又一代年輕的心。
“從50年代以來,社會的發展什么都經歷過了,唯獨沒有經歷一個正常的年代。每一代人,都會感覺,怎么苦果就落在我們頭上啊?像我們這代就會說:為什么就輪到我們插隊,我們遠離父母啊,我們上山下鄉,我們挨‘文革,我們計劃生育啊?那么下一代也會有類似的感覺。我覺得這樣的感覺還會延續好幾代人。等到中國社會結束這種極端社會的擺蕩,進入一個正常化的發展以后,后面一代才不會有這樣感覺。這個時代結束以前,幾乎每個年代人都會有叫冤叫屈的心里:憑什么我們埋單啊?其實上下好幾代,都付出過自己的代價。”
(實習生王秋思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