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婚介:看上去很美

劉子倩

從信息認證到規范發展，中國網絡婚戀任重道遠

5月11日，世紀佳緣在納斯達克上市，成為中國第一家在美國上市的婚戀網站。作為世紀佳緣曾經的會員，30歲的劉擎此時心情復雜。此前，她曾給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寫信，要求對世紀佳緣赴美上市進行重新評估。

劉擎曾在網上發了一封實名舉報世紀佳緣欺詐的公開信，稱其作為付費會員在世紀佳緣網站上被以虛假信息注冊的會員詐騙，世紀佳緣未能提供真實有效的信息，造成其上當受騙和身體上的傷害。

世紀佳緣回應稱，已將舉報的會員拉入黑名單并通知與其有過聯系的女會員，對于會員上傳的信息都會進行相應的審核，但不能完全保證信息的真實性。劉擎的實名舉報似乎打開了“潘多拉”魔盒，與她有相似經歷的數十名女會員站出來欲聯合進行集體訴訟。有業內人士稱，世紀佳緣上市首日便跌破發行價或與此不無關系。

網絡婚介的“嚴肅”可能

成立于2003年的世紀佳緣網站是中國最大的婚戀網站，注冊會員4000多萬，其宗旨是為高學歷單身男女提供嚴肅婚戀交友的平臺。“嚴肅婚戀網站”很快成為它的“金字招牌”。

劉擎就是被“嚴肅婚戀”打動。2010年2月2日，她在該網站上與一名注冊信息為某央企財務總監的劉姓男子相識。半個多月后，兩人在赴外地途中發生車禍，劉擎多處骨折。在處理事故的過程中，她發現該劉姓男子是以婚戀交友為幌子的職業騙子，并向世紀佳緣進行了舉報。“除了性別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劉擎說。

更令她震驚的是，當她在百度中輸入“世紀佳緣騙子”后，居然找到30多萬個網頁。為了讓更多的受害者站出來，她決定公開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碼，實名舉報。很快，有四五十人與劉擎聯系，她們遍布各地，甚至包括海外華人，都有類似的經歷，被騙財騙色，有的甚至懷孕流產。讓劉擎錯愕的是，她發現該劉姓男子早在2008年就以同樣手段騙過一名女公務員。

在劉擎的代理律師周密看來，劉與網站是服務與被服務的關系，會員的義務是交會費，網站是提供服務。提供的服務就是要約的內容——最嚴肅的婚戀網站的會員信息。“你要提供‘最嚴肅的信息。”周密說，“最嚴肅”的基礎就是真實。

不過世紀佳緣認為，他們已為保證信息“嚴肅”做了最大努力。公關總監任佳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公司的審核團隊有100多人，24小時對上傳的照片、內心獨白等進行審核，防止冒用明星照片或涉黃涉政。

但要在世紀佳緣注冊會員其實并不難。打開網站，輸入姓名、性別、年齡、學歷、收入和內心獨白等個人信息，一分鐘后，就成功了。只不過，這時還沒有任何星級。在上傳身份證、護照、港澳通行證等證件并通過審核后，可獲得第一顆星。之后每上傳一個其他證件，都可增加一顆星，最高可達五星級。

但“不嚴肅”地填寫個人信息也不是不可能。《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便嘗試著用編造的名字進行注冊，絲毫沒有任何阻礙。一位內部人士告訴記者，即使是身份認證，也可順利通過。“因為他們只能審核證件的真實性，而無法辨別證件是不是注冊人的。”

世紀佳緣人事行政總監張煜表示，每天注冊會員有5萬多，每人提供5張照片，工作難度可想而知。“我們就是審核照片是不是黃色的、合成的或者盜用明星的。但是二三線明星的照片，我們也認不出來。”

去年4月，一位會員盜用深圳衛視主播董超的照片進行征婚。該網站深圳負責人稱，信息審核團隊在北京，對深圳并不了解。

除了會員侵權，世紀佳緣也陷入侵權糾紛。演員解惠清發現世紀佳緣曾用其照片在某門戶網站上做廣告。照片上寫著“名花無主，在線征婚”。點擊照片后，彈出的是世紀佳緣的官網，但在該網站上并未找到這張照片。解惠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準備通過法律維權。

張煜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公司要先了解解惠清的要求后，才能提出解決方案。他也坦言，對會員信息審查只能是形式上審核，“讓每個會員都把身份證和學歷證拿來審查，我們沒有這個能力。我們能做到的是，一旦有投訴，有義務在第一時間進行處理。”

受美國婚戀網站影響，國內婚戀網站從2005年起遍地開花，從網頁設計、盈利模式、會員認證均借鑒了國外網站的成功經驗。然而，對于婚戀網站涉及的法律問題，國內外似乎都沒有專門的規章。

旅美法律學者周大偉介紹，美國并無專門法律法規，要求婚戀網站對用戶的信息有實質審查義務，且基于言論自由原則，對用戶信息也不做特別規定。不過用戶若在婚戀網站上發表涉及色情、暴力、種族歧視等內容，有可能引發相應的法律責任。網站通過用戶注冊前的協議、聲明等盡到盡職通告等義務，用戶簽署協議、閱讀聲明的行為則應視作對其中內容知情并同意。

上海市婚姻介紹機構管理協會秘書長江明德對于網絡婚戀關注已久。這位干了30多年的老婚介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網絡婚戀不可能是嚴肅的。學歷、收入，甚至身份、性別都是可以虛擬的，沒有辦法一對一進行核實。即便證件信息是真實的，但婚姻狀況的真實性問題也是網站無法解決的。

愿打愿挨的買賣？

不少受騙者是在與星級較低的會員交往中受騙的。低星級會員信息的真實性又如何把關？張煜解釋說：“權利和義務是一致的。我們也有29800元、39800元的VIP服務。這些都是要見面核查、篩選再推薦給會員的。我們的會員這么多，如果都像VIP一樣服務，這個平臺就消失了。”

劉擎對此不以為然。她打了個比方，飯店不能只保證50元以上飯菜的質量，50元以下的置之不理。“不能以誠信星級作為推卸責任的理由。”她說。

中國政法大學法治政府研究院教授王敬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婚戀網站用戶的信息是否可靠，無論是網站運營方還是意圖與其交往的另一方用戶，均應對其進行核查，若出現問題均應承擔一定責任。

作為年交費498元的鉆石級會員，劉擎無法跟VIP會員相提并論。撥通網站的VIP高端獵婚專線，客服介紹：根據服務不同，VIP會員價格從6萬到20萬不等。工作人員會在80個候選人中按VIP會員要求選出8名與之見面，一經看中，合同即中止，若未有相中者，8個月后合同自動到期。

此外，客服還向記者推薦有80個候選人參加的個人征婚專場，價格在30萬以上。“專場的好處是，胖瘦和高矮一眼就能看出來。”客服介紹說。

從2008年起，世紀佳緣就開始借助網站的資源和平臺，運營線下高端婚介。據客服介紹，起初價格是39800元，不到一年，就漲到如今的水平。“針對性、綜合性、滿意度和成功率都很高。”

但據曾在世紀佳緣高端獵婚工作的張明介紹，高端獵婚名不副實。8名候選者的挑選很隨意，成功率不足10%。至于服務的價格差異，都是看人要價，一般是觀察客戶衣著和首飾，有錢多要點，沒錢少要一些。如果兩位男士辦專場，也可能會放在一起。2009年，張明曾做過一次派對，參加的男士收費從880到5800不等，“戴好手表的就多要”。

張明還說，專場候選人也并非精心挑選。一位參加過派對的女會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每周都會收到世紀佳緣的派對短信和電話。客服都會說，這個派對層次很高，名額有限，只有白領才能參加。“可我根本不是白領，注冊的職業也不是白領。”她說。

張明把這些參加派對的女孩子稱為“不花錢的托”。“不是所有女孩都愿意去專場。我們就會勸她們幫個忙。”也有花錢雇人的時候。比如在女性派對中（多為年紀略長的女性），男會員參加的意愿便不強烈，人數不夠，就會花錢雇人。“紅娘必須這樣做，完成派對是任務。”張明說，紅娘的業績壓力很大，每個月要完成8萬到10萬的任務，不過12%的提成也非常可觀。

在張明眼中，這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買賣。許多客戶覺得10萬以上的服務才放心。“其實沒有差別，篩選只是冠冕堂皇的話而已，客戶多付錢只是買個心安。”但張明常常看到，有些月薪僅五千的人，也來購買數萬元的服務。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當“冤大頭”。也有客戶曾找世紀佳緣退款，但往往害怕事情聲張壞了自己的名聲，最后還是忍氣吞聲。

一位資深婚介人士曾在上海世紀佳緣工作。這位年近半百的老紅娘發現，身邊的紅娘都是年輕人。但她認為，紅娘是一個需要年齡和閱歷的行當，三十多歲的會員不可能把自己的終身大事托付給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她無法認同這種新模式。

但這并不影響VIP會員的發展。張明透露，世紀佳緣的高端獵婚收入從2009年的400萬，僅用一年時間就井噴至2000萬。

沒有免費的午餐

高端獵婚增長迅猛，但目標客戶少，世紀佳緣的收入大都來自“郵票”。

所謂“郵票”，是閱讀他人來信件所需的費用，每封2元錢。網站還推出包月、包年閱讀服務。劉擎購買的即是一年內可以任意閱讀信件的包年服務。

收費，也是國外婚戀網站的主要盈利方式。全球最大的婚戀交友網Match.com靠會費創造了年營業額20億美元的業績。但中國婚戀網站的收費制度，面臨著要改變中國網民 “吃免費午餐”的習慣。

中國的婚戀網站始于20世紀末。世紀佳緣CEO龔海燕把婚戀網站的興起歸結為，年輕人沒有時間，沒有選擇，沒有錢。繼世紀佳緣后，珍愛網、百合網、嫁我網、中國紅娘網等也紛紛上線。經過近十年的整合，世紀佳緣、珍愛網、百合網成為三大婚戀網站巨頭，均稱注冊用戶超過千萬。

三大巨頭也基本上把中國婚戀網站分成三種盈利模式。百合網為心靈匹配模式，用戶在注冊前，通過十幾道專業心理測試題的測驗，明確自己的婚戀類型，再尋找到同自己匹配的婚戀交友人群，付費會員方可以看到網站推薦對象的聯系方式；世紀佳緣則采用搜索平臺模式，以免費婚戀交友平臺為基礎，推出一系列提高婚戀交友成功率的增值服務；而珍愛網是“約見”的傳統模式，幫會員進行包裝，并代為詢問相關問題。

根據全國婦聯中國婚姻家庭研究會與百合網聯合推出的《2010年全國婚戀調查報告》的數據顯示，按1.8億單身人士計算，加上8000萬父母，中國有2.6億人為擇偶而忙碌。早在4年前，艾瑞市場咨詢就曾預測，2010年中國網上婚戀交友市場規模將達到12億元，年均復合增長率為84.7%。婚戀網站的巨大市場前景不言而喻。

但中國大多婚戀網站對用戶的黏性不足，會員在取得對方聯系方式后就會脫離網站選擇其他交流方式。網站則繼續投入巨額廣告以吸引新的用戶。所以，婚戀網站大多靠風險投資得以注入生機。從2007年起，因同質化嚴重，很難提供差異化的產品和服務，婚戀網站融資也開始不順利。隨后金融危機帶來資金問題，不少婚戀網站相繼倒閉，數量從2005年的100余家迅速下降至屈指可數的幾家。

也有分析人士指出，推廣成本巨大、用戶付費轉化率未明顯提升、網絡婚戀安全隱患不斷曝光，均是風投選擇觀望的重要原因。

婚戀網站在中國仍不成熟

數年的發展，婚戀網站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中國傳統的婚戀模式。對于年輕人而言，網絡婚戀成為拓展交際圈和尋找緣分的捷徑，越來越多的人通過婚戀網站告別單身。世紀佳緣曾宣稱，通過其網站已有480萬人成功找到伴侶。

但中國的婚介行業仍面臨著許多制約因素。

世紀佳緣網站母公司為上海花千樹信息科技有限公司。該公司注冊的經營范圍為網絡信息服務，并不包括婚姻介紹。按照《上海市婚姻介紹機構管理辦法》，設立婚姻介紹機構需向上海市民政部門提出申請，獲批后方可成立。

但直至2010年6月，龔海燕才率13名世紀佳緣工作人員參加了上海婚介機構的培訓班，接受為從事婚介行業人士而進行的從業前培訓。直到今年3月，世紀佳緣才獲得由上海民政部門頒發的婚介執照。

世紀佳緣公關總監任佳男在回應質疑中稱，公司是婚戀交友網站，是一家互聯網公司，提供服務的主要內容是網絡婚戀交友平臺，屬于互聯網信息服務，不等同于婚姻介紹所，未超范圍經營。

上海資深婚介人、圈網中國都市白領俱樂部CEO歐陽陽光對此頗有微詞：“龔海燕被稱為‘網絡紅娘第一人，網絡紅娘從事的不是婚介那又是什么呢？”歐陽陽光發現，在拿到婚介資質之前，世紀佳緣就已就開始從事婚介業務，包括組織大型婚介派對。

張明亦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世紀佳緣百余名紅娘中，大多沒有從業資質。按照中國2009年實施的《婚姻介紹服務》的規定，婚介服務人員應持有婚介師、婚姻家庭咨詢師、心理咨詢師等相關職業資格證書。頗為諷刺的是，龔海燕還是此標準的起草人之一。

上海市民政局婚姻管理處處長周吉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1980年代，為了解決返城知青的婚姻問題，才出現了政府主辦的婚介機構，因此是帶有公益性的，并需由民政部門頒布《民辦非企業單位登記證書》。

但隨著時代的發展，政府主辦的婚介機構已漸漸退出舞臺，民營的婚介機構不可能不帶有營利性質。例如，世紀佳緣作為網絡公司，在工商部門注冊，由工商部門監管。然而按現行法律法規，未獲得民辦非企業執照不允許從事婚介活動。在這種情況下，打著“網絡紅娘”旗號的各婚戀網站，究竟是合法還是非法，是營利性還是公益性，究竟該如何監管，尚無定論。

各地的規定也不盡相同，北京婚介機構一律被視為營利性機構由工商注冊，而上海婚介則被視為公益性組織。上海市民政局婚姻管理處在一份介紹婚介發展趨勢的文件中稱，2002年，國務院取消了民政部門對成立婚介機構的前置審批權后，導致婚介服務業處于管理的無序狀態。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王敬波態度鮮明，婚姻介紹業務逐漸市場化，政府對其實行法律監管也應順應業務市場化的趨勢。婚姻介紹業務不用再以帶有公益性質為前提，同時不應再對其進行強制性的行政許可要求，而是應該放開限制。

但是，中國民政系統沒有聯網，造成公民婚姻狀況信息的滯后，使網絡婚戀者無法獲知對方真實的婚姻狀況，也給網絡婚騙以可乘之機。在歐陽陽光看來，婚戀網站仍然是一個不成熟的行業。業內人士指出，國內婚介行業與國外相比還處于萌芽狀態，不論從軟件還是硬件都不夠成熟。國外的婚介有專門的紅娘網絡開發與應用機構。網絡開發本著門當戶對、性格匹配的宗旨，涉及屬相、星座、血型、性格等。而在美國從事紅娘行業必須有大學文憑。

在上海緣份星空婚介機構總經理顧雨卿眼中，如今的婚戀網站都在打擦邊球：信息產業部門管不了婚姻，民政部部門管不了技術，監管形成真空狀態。劉擎的代理律師周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國互聯網領域并沒有完善的法律約束和解決網絡出現的問題。他希望借此案能引起業內人士對互聯網領域立法的關注。★

(應受訪者要求，張明為化名；實習生滑璇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