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人缺失的教養

余世存

也許要到多年后，人們才會明白網絡之于漢語和中國社會的意義。就我粗淺的觀察，它消解了某種不平等，而促進了上網沖浪者的人格覺醒。在權力資本、貨幣資本、知識符號資本面前已經習慣了矮人一頭的人們，在網絡上才發現，原來這些精英權貴們的德性世界多蒼白可憐，雖然看起來唯彼作威唯彼作福，但真要說起話來，連普通人的“教養”都沒有。

對漢語作家們來說，這是一個亟須要正視并救治的事實，否則漢語寫作無論外表如何光鮮，仍缺乏足夠的人格魅力，缺乏因應時世的思想創造。如果人們不能直面這一問題，漢語作家們仍會“丟人現眼”。

你看看，現時，有些名流學者作家們，在網上三句兩句話，就暴露了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們的履歷上充滿了嚇人的符號資本，他們也標榜內心有“柔軟的一塊”，有足夠的知識儲備、資源和才華。但不僅他們的話語表達是國罵，他們的文章也充滿口水、街頭市井氣??他們的內心世界不是凈洗過的清明理性和當世之愛，而是俗不可耐的自以為是??

我們知道，漢語有時也仍會創造著豐富的俗語、罵語、骯臟想象，但那屬于“潛流”，屬于“獸性”般本能的殺伐和死亡沖動，屬于成長過程中陪伴過我們的“非理性世界”，屬于無序和病態，屬于我們生存的背景修飾??但人生社會的過程在于文明以止，在于日新明德至善，即不斷完善的“教養”。我們當然不可能“斗私批修”，但人生社會的公共空間卻有著私德不可逾越的底線。清楚這些底線是一個成年公民的常識，如果一個成年人不修其德，還自以為是地將其私德暴露無遺，一些知識人不知羞地要對手鉆到自己的胯下，言行較之侮辱韓信的淮陰地痞無賴們更下作。其效果除了污染環境外，就是自取其辱。

這是一個悲哀的現象，我們大多不省自私骯臟，反而秀罵人才華。更悲哀的是，這種無教養的人格現眼具有傳染性，在一些年輕朋友那里也很有市場。我們經常看到，一些讀過一兩本經典文獻的年輕人抱著書本向前沖殺，做圣做王地審判他人，要把別人的腦袋按在他看過的書本上??那樣的戾氣之大之臟，令人無語。這些一代又一代曾有讀書理想的種子們并沒有生出美麗的花實，反而人生多是空白，甚至于人于己都成為一禍害。

考察當代知識人的話語表達和年齡狀況，我們大致可以得出結論，那些看來缺教養的知識人多是文革時代成長起來的一兩代人，那正是中國內外爭斗不已的年代。那個時代，家庭、愛情、父子??等全部由政權接管，家教是談不上了，生活于其中的人只能接受“火熱的革命斗爭”的考驗，跟人性的殺伐死亡本能一拍即合，結果他們一生的心智結構、生活習性，都以殺伐為本，以毀滅為能。當然，他們并不知道犧牲、獻身、毀家紓難的本義，他們只會爭取自己的利益，兌現現時的名聲。

他們是沒有“教養”的。即使后來他們如饑似渴地讀書，知識、思想、精神等等在他們那里仍只是斗爭的手段，是謀名利的工具，是想象天下大事大局在自己手掌中行兵布陣的利器。他們的人格有嚴重缺陷，對人生社會有著認知障礙和交流障礙，因此，即使暫時有追隨者也終是孤家寡人。人們懷念“民國的人”，就是因為民國人物無論學養還是教養都堪稱道。那些老輩讀書人，即使在生氣時，也不知道如何“罵人”，他們的文章人格多是“至誠”“和熙”“溫暖”的。我還見過何家棟、李慎之等老輩知識人，問起他們關于罵戰文字，他們總是搖搖頭，說起自己，“哎，我想罵也不會罵人??”

沒有教養者有很多表現，最重要的一個特征是內少光明、多陰暗，無反思反省之心。他們因此在社會上橫沖直撞。他們也會駐足、馴從，但那是出于恐懼，那恐懼不足以使其反思。

我曾在社交網絡場合跟一盛名的神學研究專家有緣見面，這個兄長跟我談話，兩三句話過后，就是“情報”二字不離嘴：你的情報很準，你的情報很豐富??以至于周圍的朋友都聽不下去。但這一關鍵詞無意揭示了這位大學者的思想資源或知識結構，他不顧交流者的“主體間性”，而一任自己的話語橫行，正說明他的“教養”不夠。類似的現象還有很多。我也曾多年反省自己的“教養”中的匱乏和污染，經常為此自責內疚。曾經有一些學者提出“喝狼奶”一說，這一觀察在相當程度上是準確的。只是能夠反思反省自己“喝狼奶”的知識人太少了。

在這方面，王朔的反省倒是可以圈點。王到過美國后，“才知道《花花公子》這樣的美國雜志，其實反映的是非常嚴肅的人的需要和欲望。”成年人的社會交往，“不是大耳貼子抽得你怎么怎么樣的那種，或者一下子掉糞坑里的那種。”王朔反觀自己，“相比之下，我顯得粗鄙。”王朔后來的言行是否改過不論，他的這種認識是難能可貴的。

(作者為北京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