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煒



物理學博士萬維鋼一邊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工作,一邊在中文博客上發表科普文章,網名“同人于野”于是成了他的另一個身份。11月3日,萬維鋼收到一封電子郵件,邀請他為正在籌備中的《十萬個為什么》第6版撰稿,郵件是少年兒童出版社(以下簡稱“少兒社”)編輯孫正凡發給他的。遠在大洋彼岸的萬維鋼對于這個邀請感到非常興奮,他沒想到自己能成為《十萬個為什么》的作者。這套曾經讓他著迷的書伴隨過他的少年時代,那時候他一直感到好奇的是:編寫這本書的,究竟是一群怎樣了不起的人,他們怎么會知道那么多有趣的知識?
葉永烈就是那群“了不起的人”之一,作為這套書的主要作者,他當年參加《十萬個為什么》編寫的過程,和萬維鋼眼下的經歷有些類似:1960年5月的一天,在北大化學系讀本科的葉永烈收到少兒社編輯曹燕芳寄來的一封信,信中羅列了一些化學方面的問題,請他用通俗有趣的語言來回答。從此,這個當年北大理科生里的“文青”,不僅加入了《十萬個為什么》的編寫工作,而且最終成為知名的科普作家。
自1961年少兒社首次出版以來,《十萬個為什么》已經誕生了5個版本,共發行1000多萬套,累計超過1億冊。它不僅是國內第一套普及版的百科全書,也是國內影響最大、最暢銷的科普讀物。
一套有50年歷史的“老書”正等待著新的問題:
“為什么有人向食物里加三聚氰胺?”
“為什么電腦鍵盤26個字母的排列是打亂的?”
“2012真的是世界末日嗎?”
目前,《十萬個為什么》第6版的編纂工作正在籌備中,通過網絡等形式面向全國的問題征集活動預計將持續到今年年底。
“問題”成了最大的問題
“‘地球是由幾大板塊構成的,像這樣的問題,不能再出現在新版《十萬個為什么》里。我們提出來的問題,要從孩子的視角出發,生動、有趣!” 在新版《十萬個為什么》動物分冊的作者討論會上,該分冊副主編、上海科技館原副館長金杏寶手舉著某一版的《十萬個為什么》說道。
一位作者當即提出,“有的知識很重要,我們必須要講,又沒有特別好的方式來提出問題,這確實很難。”
“各位手上有一份問題單子,是我們今年5月份向上海一些中小學生征集的問題匯總。小朋友們提的有關動物的問題最多,經過整理,把重復的去掉之后,還有5000多個。以此作為基礎,希望可以激發大家的靈感。”少兒社副總編洪星范介紹說。
“問題”本身成了當天討論會的問題。一問一答,是《十萬個為什么》開創的一種科普形式。“提出一個好問題,甚至要比答案還重要。”這是《十萬個為什么》第1版至3版的編輯、少兒社原副總編洪祖年傳授給洪星范的經驗。
向小朋友們征集問題,正是第1版《十萬個為什么》的做法,但起初,洪祖年和他的同事們卻走了彎路。
1958年,曹燕芳30歲出頭,是少兒社三編室6位年輕編輯中少數成家的一個。她的小女兒成天纏著她問“為什么”:“媽媽,為什么會下雪?”“為什么星星會眨眼?”“為什么鴨子會游泳而雞不會?”……孩子看見什么,就問她什么,還常常打破砂鍋問到底。
此時,作為新中國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專門針對少年兒童的出版社,少兒社已經出版了一些兒童科普讀物,反響不錯,但比較淺顯,大多是只有一兩萬字的小冊子。在當時,隨著中共發起“向科學進軍”的號召,崇尚科學成為社會的潮流。在這個形勢下,三編室的編輯們已不滿足于一些小打小鬧的圖書。曹燕芳和同事們一起商量:干脆出一本能夠回答孩子們所有問題的“百科”式的科普書!
曹燕芳的女兒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那些“隨便瞎問”的問題,最終能夠促成一套在中國影響最大的科普讀物。
主意定了,書名又成了問題。辦公室里有一塊小黑板,每天大家想起來什么名字,就寫在黑板上,不好就擦去。什么“你知道嗎”“知識的海洋”……每想出一個名字,就有人說:“勿靈!勿靈!”(上海話,意為“不行”)
最終某一天,有人想起來,蘇聯作家伊林有一本科普書,名字叫做《十萬個為什么》。大家都覺得,還是這個名字最好,于是決定借用。
洪祖年解釋說,實際上,伊林這本書的原名叫《屋子里的科學》,由于書的扉頁上印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吉卜林的一首小詩:“七千個在哪里,五千個怎么辦,十萬個為什么”,國內出版社在1930年代引進這本書時,就借用了這首詩的最后一句,將書名改作《十萬個為什么》。
琢磨書名的同時,組稿也在進行著。一開始,大家本以為組稿很簡單,直接找了一批師范學校的7名教師來撰寫。誰知寫稿竟用了一年時間,再等看到稿子,就更愁了:所有的問題都是按照教科書上的知識點提的,內容也不過是教科書的延伸,就連寫作的語言也是教科書式的。
“這樣的稿子肯定不能用”,編輯們看到稿子后意識到。雖然組稿不夠成功,但大家心里對于這套書的想法,卻更加明晰了。
當時,按少兒社要求,圖書編輯不能只坐在辦公室里悶頭編稿子,要與少年兒童們保持接觸。洪祖年就在分別位于市區和郊區的兩所小學擔任校外輔導員,每個月都要去學校上幾節課。和小朋友們混在一起,可以了解他們的喜好與想法,就比較容易策劃出版一些孩子們真正愛看的圖書。
洪祖年和一些同事因此想到,向孩子們征集問題。1960年下半年,三編室油印了1萬份問卷,16開大小,打著橫線,上面印著一句話:請你提一些你想知道的“為什么”。
利用各自的聯系渠道,6位編輯發動起上海市幾十所中小學、少年宮、少年科技指導站的孩子們來提問題。兩三個月后,收回的六七千份問卷就堆滿了兩個大抽屜。
直到今天,洪祖年還記得孩子們提得最多的問題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人是不是猴子變的?恐龍是怎么滅絕的?……
“這些問題是孩子們永恒的疑問”,洪星范說,在正在進行的第6版問題征集中,他們發現,還是有很多孩子問了相似的問題。但是現在的孩子,視角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們提的問題依然給予編者們很大的啟發。比如,有的孩子問,“為什么哺乳動物的眼睛都長在前面?”這讓動物學家一時都難以回答上來。
洪星范說,“我女兒和我一起看電視的動物節目時,就忽然問我,‘爸爸,為什么老虎總是單獨行動,而獅子的出現總是一群一群的?我當時就覺得,現在孩子提問的路數,已經和過去問‘為什么餃子熟了會浮起來不大一樣了。”
從葉永烈到科學松鼠會
“在實際編書的過程中,我們才發現,怎樣寫,也并不比提問題更容易。”少兒社自然科學讀物編輯室主任岑建平感嘆地說。
為增強第6版《十萬個為什么》的影響力,少兒社找來百余位院士參與編撰,并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科協主席韓啟德院士任總主編,18個分冊每一分冊的主編、副主編,都由院士或該領域數一數二的專家領銜。主要作者陣容里,也有不少有名望的科學家。
這也是借鑒了老版的做法。李四光、竺可楨、華羅庚、茅以升、錢崇澍、蘇步青……這些在上世紀60年代中國科學界最富盛譽的名字,幾乎可以在第二版《十萬個為什么》的審稿人名單中全部找到,其中竺可楨、茅以升等還親自撰寫了某些條目。
在第6版籌備出版的過程中,許多著名科學家一接到邀請就很痛快地答應下來。韓啟德對“領銜”重新編撰這套書就充滿了熱情。他1968年被分配到陜西農村工作時,就在農民家里看到過這套書。
但是,在3月31日的一次科學家座談會上,也有人坦承,他們可以為內容的科學性把關,但親自動筆寫科普,恐怕還是有一定困難。“知道好的科普文章是什么樣,并不等于就會寫。”
在實際工作中,果然遇到了這樣的問題。有的科學家仍是按照教科書的套路來寫,岑建平只好發一些范文給對方,反復交流,“態度上很委婉,但對寫作風格和文字,我們一定要做頑強的溝通”。
岑建平心里或許會羨慕曹燕芳那一代人。在編撰第一版《十萬個為什么》時,曹燕芳想起來,她曾編過一本書叫《碳的一家》,作者是北京大學化學系一名大二學生。那本小書文字活潑,風格清新。這個年輕人,是不是可以為《十萬個為什么》寫稿?
曹燕芳想到的這個作者,就是葉永烈。葉從小就是個“文學青年”,小學時就在報紙上發表過詩作。高考時,他聽說北大新聞系不容易考上,就報了化學系。在大學期間,他結合所學專業,開始嘗試寫科普文章,“結果比詩和小說更容易發表,投稿一投一個準”。
按照曹燕芳給的問題單,葉永烈挨個寫了一遍,寫完后,他覺得意猶未盡,還加了幾個自己覺得應該列出來的問題。樣稿發出去后,葉永烈收到的回信,是更多的問題。于是,就這樣,葉永烈一口氣寫了化學分冊173個問題里的163個,后來,又寫了天文、地理、生物等其他分冊的一些題目。這樣算起來,第一版《十萬個為什么》最早出的5本中,有三分之二的內容都是由葉永烈一個人完成的。
第一版《十萬個為什么》在全國引起了轟動。1962年,時任團中央第一書記的胡耀邦,發給參加全國團干部代表大會的代表每人一套《十萬個為什么》,要求“每個人要從中學點知識”。
三編室收到了好幾千封讀者來信。有人提出了新的問題,有人對書里的解答提出疑問。葉永烈還記得,有人來信告訴他,在“重水是什么”這一節里,有關“重水在水里面的含量”這一數據不對。為核實這個問題,葉永烈還專門請教了北大化學系的老教授,一問才得知,原來世界各地的水,所含的重水比例是略有不同的。
為回應讀者的熱情,1964~1965年,1970~1976年,1980,1993年,以及1999年,在近40年的跨度里,少兒社又陸續出版了4版《十萬個為什么》,葉永烈參與了每一版的撰寫。
這套書在葉永烈人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當年和妻子楊惠芬談戀愛,去楊家提親時,送的禮物就是一套《十萬個為什么》。葉永烈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上海一家科研單位工作。但他一心向往文學創作,到單位不滿一個月,包里裝著一套《十萬個為什么》就去了當時的上海科教電影制片廠。他敲開廠長辦公室的門,報上自己大名,還沒有來得及拿出書來,對方就高興地說:“你就是葉永烈啊,我們正找你呢!”原來,上海科教電影廠當時正在拍《十萬個為什么》這部電影,早就知道葉永烈是此書的主要作者,曾向北大要人,但沒有成功。就這樣,在那個人人需要服從分配的年代,在《十萬個為什么》的“名牌效應”下,葉永烈如愿以償地調動了工作。
如今,第6版《十萬個為什么》的編撰,依然請了71歲的葉永烈出謀劃策。在葉永烈看來,讓科學家來寫科普,有些不大“靠譜”。科技人員很難從專業的條條框框中跳出來,文字往往艱澀。“我當年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學生,但曹燕芳編輯看出我有這個能力,啟用了我。可見科普寫得好的,并非一定是專家、院士。”
另一方面,也有支持科技人員搞科普的聲音。錢學森就曾說過,“一個科技人員如果不能用通俗的語言,把他的專業知識向不在行的人講清楚,那他的專業知識就沒有真正學好。”但并非每一位科學家都是錢學森。況且,傳統的科普創作隊伍也在退化。第1版《十萬個為什么》發現了葉永烈,但《十萬個為什么》不斷再版,葉永烈卻從此“絕版”:此后4版再無第二個“葉永烈”涌現。葉永烈也覺察到了這一點:最近他在上海舉行了一場關于科普創作的講座,原以為會有很多大學生來聽講,但結果卻來了很多白發蒼蒼的退休工程師。
不過,數十名“科學松鼠會”成員的參與,為第6版《十萬個為什么》的作者隊伍注入了新鮮血液。為了加增強第6版《十萬個為什么》對年輕人的號召力,洪星范把科學松鼠會的創辦人“姬十三”也拉了進來,參與大腦與神經分冊的編寫。創立于2008年的科學松鼠會,借助于網絡的傳播,目前已成為國內科普活動的一支重要力量。
在網上很活躍的松鼠會元老“瘦駝”也參與了動物分冊的寫作。在那天的作者討論會上,他第一個提出,要把保護環境與生態的思想貫穿在這一冊的寫作中去,“在環保氣氛日益濃郁的今天,再單純地解釋什么是魚翅、燕窩,就太不合時宜了。”
孫正凡也是一名老“松鼠”,他常常在豆瓣、果殼網等網站瀏覽各種科普文章,很早就注意到了“同人于野”這個ID。“萬維鋼寫了很多解釋數學原理的文章,寫的通俗易懂,我們以為他是學數學的,就按他博客上的郵件地址給他發了個郵件,后來一聊才知道,他是學物理的。”
洪星范介紹說,除了百余位院士和科學松鼠會的助陣,第6版《十萬個為什么》的作者團隊,既吸收了《十萬個為什么》的老作者,也有海外對科普有興趣的華人科學家,“團結了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文革版”讓人很“糾結”
第2版《十萬個為什么》發行了200萬冊,有人說,有兩本單冊的銷量已經超過了當時的“毛選”。或許本可以發行得更多,但第2版出版一年多以后,“文革”就爆發了。
無可幸免地,《十萬個為什么》作為“竭力鼓吹‘知識萬能的毒草”受到嚴厲批判。一本小冊子這樣寫道: “(該叢書)博得劉記黑司令部的干將、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楊尚昆、胡喬木、胡耀邦等的‘欽定和‘贊賞……《解放日報》以頭版地位發表了題為《培養孩子愛科學》的社論。眾所周知,為一本書而發表社論的只有一九六O年《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出版,而《十萬個為什么》竟能與之并列,且聲勢更大……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少兒社三編室被撤銷,編輯們都被送到上海郊區的“五七干校”種水稻,三編室主任王國忠被打成“走資派”。就連在上海科教電影廠的葉永烈也難逃一劫。一天,他回到家,驚訝地發現家里一片狼藉,他珍藏的第1版、第2版《十萬個為什么》全套及相關書稿已經全都被造反派沒收了。
盡管如此,在十年動亂中,《十萬個為什么》還是出了一版。
1971年夏天,上海工宣隊一位負責人找到王國忠說,現在鬧“書荒”,書店沒書賣,你把《十萬個為什么》重新修訂一下出版。于是,王國忠和三編室的部分編輯又回到了編輯崗位,只是少兒社當時已被撤銷,作為一個部門并入了上海出版社。
“文革”版《十萬個為什么》以第二版為基礎,刪減了一些帶有“封、資、修毒素”的問題,添加了對“文化大革命以來我們偉大祖國在科學技術方面的成就”的介紹。書的封面進行了換裝:由原來的“紅與黑”變成了橘黃色,左上角是幾位工農兵在紅旗下高舉“毛選”。
書里的內容也被“穿靴戴帽”,文章里常常會蹦出一段黑體字“語錄”。比如,在解釋“零毫無內容嗎”時,就寫到:“偉大導師恩格斯教導我們,零是任何一個確定的量的否定,所以不是沒有內容的。”
這樣的“語錄”還算應景,有時為了加強革命色彩就生拉硬拽。在“什么叫做比例尺”這一節,開頭這樣寫道,“許多紅衛兵小將……跋山涉水戰勝重重困難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中心、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居住的地方——我們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進行革命的串連。……小將們在長征中,常常用到地圖。你知道地圖上的比例尺是什么意思嗎?”
一些對《十萬個為什么》有感情的老編輯都沒有收藏文革版《十萬個為什么》,甚至不愿意承認文革版的存在,但上海市政協副秘書長、少兒社原副社長李名慈卻指出,在那個沒有什么書可以讀的年代,《十萬個為什么》就是孩子們最主要的精神食糧,這一作用甚至超過了前兩版。1978年文革結束后恢復高考時,很多人甚至參照《十萬個為什么》的某些內容考上了大學。
文革版《十萬個為什么》在8年時間里也出版發行了3700萬冊。葉永烈在“文革”中收到了很多讀者來信,詢問“銀鏡反應”的具體配方。他很久之后才想明白,那時人們結婚沒地方買鏡子,所以就想找塊玻璃,按照《十萬個為什么》的介紹,自己做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