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學鵬

2011年11月23日,著名經濟學家張培剛因病在武漢逝世,享年98歲。
從學術實力來說,張培剛也許是老一代經濟學家最接近世界級水準的人物。他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的論文《農業與工業化》不僅是當年度(1946-1947年度)最佳論文(獲大衛·威爾士獎),同時也被認為開啟了發展經濟學的脈絡,是一篇無法繞開的文獻,無數后進者都從中獲得滋養。這其中包括諾獎得主劉易斯、庫茨涅茨和舒爾茨。
但命運弄人。張培剛1945年回國,正當學術盛年,卻很快陷入了尷尬的境地。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一統天下,西方經濟學則被打入“冷宮”,面臨“專業悲劇”的張培剛,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組建華中工學院上面。隨后一系列對知識分子的整肅讓張培剛無所適從,他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從事的是學校建筑監理的角色。一個廣為人知的故事是,曾經有幾位研究發展經濟學的拉美經濟學家風塵仆仆趕到中國,要見自己的偶像張培剛,最終會晤的場所卻是灰塵漫天的建筑工地。
等到改革開放的學術春天出現,張培剛已經66歲,經歷了30多年的同海外學術隔絕。盡管很多稱頌者認為張培剛隨后還是做了很多學術上的突破,但大部分屬于客套之辭。如果分析世界著名經濟學家的貢獻生命表,我們會發現,學者們最重要的貢獻,90%出現在35歲至60歲這個階段,而張培剛則因為歷史的無常,失去了這一關鍵的“學術生命表”。
在隔絕30多年之后,經濟學發生了極為重大的變化。從范式上說,數理大幅度入侵經濟學,這跟1940年代之前的經濟學傳統有著截然不同。從趨勢上說,“國家起飛”理論挾持了當時發展經濟學的全部。這個理論強調國家像飛機一樣,要有強大的動力起飛,動力來自哪里?來自于資本形成,因為發展中國家明顯存在資本不足,而資本形成則需要產業間的剝奪,即工業大量“剝奪”農業的剩余。但是到了1980年代這個理論破產了,發展經濟學聲譽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很多新興發展國家的困境證明了這一點:它們既沒有發達的工業,同時又將農業弄得凋敝不堪。蘇聯解體則是一個標志性的事件,證明了經濟學必須要回到它的主流話題:增加自由、擴大選擇、穩定產權、提高激勵。
張培剛復出之后,沒有能力和機緣應和新的潮流。盡管他也寫出《發展經濟學往何處去》等一系列文章,但是他還在1945年之前的學術感受里打轉,甚至還夾雜著30多年馬克思主義的“部類平衡思想”的強化。從某種意義上說,要求一位長期“冰凍”的英雄能夠一直感受世界性的溫度是苛刻的,實際上,張培剛在生命的前半段,已經沖刺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這種高度映襯出來的悲劇則一再告訴人們:學問之事,實非簡單學問之事。
什么是工業化?
研究中國經濟思想史的胡寄窗在其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中國近代經濟思想史大綱》一書中,非常坦誠地指出,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的很多去西洋留學的中國人的博士論文,均以研究中國現實的或過去的經濟問題為主題,這是討巧的路徑,因為對西洋經濟學界而言,這是新穎的“獵奇”,但對于本國的認識系統而言,卻很少有理論上的創新和適用價值,不值得納入思想史之中。
但是張培剛的《農業與工業化》則打破這一慣常。首先,當時的先進國和落后國之間的劃分方式,就是“工業國和農業國”的差別。如何讓農業國工業化?這不是一個局部的或區域性的話題,而是一個世界性的話題。世界性的話題是一種高強度的智力競爭。就好比冷門的歷史學的突破和熱門的經濟學突破之間的差異,冷門是因為投入智力于其中的人很少,所以歷史學大師面臨的行業內競爭是有限的,即使他做出突破性的貢獻,但是智力競爭的強度也不大。相反,如果熱門的經濟學匯聚了大量的智力人才,在這個領域內做出突破性的貢獻,意味著突破者在高強度智力競爭中獲得優勝,其效果自然非常不同。世界性的話題則需要世界水準的競爭力。
即使到現在,經濟學者仍然會對《農業與工業化》所表現出來的不凡思考感到驚異。張培剛幾乎沒有受到那個時代最大偏見的影響。這個偏見即是“工業是比農業高級的,農業必須要順從工業、服務工業”。相反,張培剛的認識更接近于雅各布斯或者舒爾茨的后來觀點,“農業并不低級”“城市創造了鄉村”“工業創造了農業”。
什么叫“城市創造了鄉村”“工業創造了農業”?雅各布斯說,過去的城市就是“集市化的存在”,農民在集市中交流種子以及耕種的方法,從而推動農業,就這個意義上說,“沒有城市,很難有農村”。“工業創造農業”也是同樣的道理,張培剛在著作中寫道,只有工業才能改造農業的邊際效應快速遞減的現象,“為生產用的農業器具、化學肥料及鐵道運輸”,這些重要的“創造新農業”的手段都是來自工業。張培剛認為,如果沒有制造農用機器的工業來供給必要的工具,則農業機械化是無從發生的;如果沒有現代運輸系統、以及消毒和冷藏方法所形成的現代倉儲設備,則大規模的農業生產和大量的農產品輸出海外是不可能實現的。工業是服務于農業的手段,工業其實也“順從農業”。
張培剛另外一個非常偉大的見解在于,他非常看重農業國工業化的過程,用現在術語說就是“過程發生學”。他采用的研究方法,更像是后來的“動態非均衡方法論”。他幾乎對當時最流行的一般均衡分析方法“嗤之以鼻”,他說,“基于生產單位(廠商,即工廠、農場或商店)的均衡及消費單位(家庭、個人或其他單位)的均衡,再過渡到經濟社會的一般均衡是一種“僵硬的、靜態的分析方法”,是無效的。一方面,農業社會無法免除農村制度上的限制,農場或鄉村家庭,往往沒有完備的市場知識,其信息不對稱,遠遠超過了城市經濟單位。所以,農民對價格變化是遲緩的,而信息不對稱則形成了農業和工業間的博弈不均衡。
對待工業化,張培剛也運用市場發生學的視角,將工業化看作是“一系列重要的生產函數連續發生由低級到高級突破性變化的過程”,這個概念非常超前,因為不僅突破了習慣的工業——農業二分法,而且明確將農業和工業納入整體論之中,意味著不僅包括“工業本身的機械化和現代化,而且也包括農業的機械化和現代化”。也就是說,“所要實現的工業化,不但是要建設工業化的城市,而且還要建設工業化的農村。”
假設奉行張培剛的理論
歷史不能假設,但若是試著假設一下,如果我們的農業和工業政策是奉行張培剛的理論,那么結果會有什么不同?
首先肯定的一點是,張培剛絕不會贊同“剪刀差”的工農政策。所謂“剪刀差”就是在農業和工業交換過程中,故意壓低農業價格,讓工業部門獲得更多的農業剩余。“剪刀差”政策被認為是工業獲得“起飛力”的關鍵,也是諸多新興農業國首選政策,但歷史已經證明,這一政策是非常值得懷疑的,如果采用張培剛提倡的“農業和工業有機聯系的方法”,也能為工業提供快速的資本動力。
即使當時沒有國家性強制的“剪刀差”政策,張培剛在《農業與工業化》一書中也強調了農民市場弱勢的地位,并提出了修補的方案。張培剛說,工業品因為其競爭和規模效應,使得工業的壟斷力量更早地出現,相比之下,農產品市場則不能形成對應的談判能力,使得“農民在工業品市場上對于同量貨物的價格, 較在能實現純粹競爭或完全競爭的社會里所付者為高”,也就是說,農民其實是廣泛的不完全競爭的受害者,“在不完整競爭下, 農民作為勞動力的出售者所接受的工資報酬, 要比在完整競爭下為低”,所以需要對農民和農村的“反向哺育”——這可能是最早的“反哺思想”。可以想象,在當時的情況下張培剛都要求極力糾正農業的“不對稱性”。張培剛估計萬萬沒想到,后來竟然出現國家用強制力來壓榨農業的政策。
張培剛敏銳地察覺到,隨著工業的興起,伴隨現代工廠制度、市場結構及銀行制度之興起而來的“組織”上的變化,必將對農業生產結構和組織方式產生巨大的影響。事實也證明了張培剛的判斷:鄉鎮企業的崛起及隨后的衰落、農村的“田底權”(所有權)和“田面權”的分離及后者的流轉、農村金融的合作化出路這些其實都是在工業——農業整體互動關系中發生的。張培剛認為,農業問題,根本不是一個落后的問題,而是一個不斷創新的問題。
張培剛最精彩的論斷,是關于工業化對農村勞動力的影響。張培剛認為,工業化進展到一定階段, 農業或農村的剩余勞動力就將受城市的吸引而轉移到城市工業或其他行業。即形成“拉力”(工業對勞動力的吸納)和“推力”(農業對勞動力的排斥),拉力主要是由于城市的貨幣工資高于農村使然,“推力”主要是農業的機械化造成機器代替農場勞動力。
按照“拉力”和“推力”觀點,用農業解決所謂農村失業問題(也叫“隱蔽失業)就是錯誤的政策,不要認為有幾分田就可以讓農民有依靠,農業如果工業化,將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來“驅逐”農業人口,18億畝紅線不是所謂的“糧食或者勞動力穩定的保障”。
張培剛的理解,也解釋了農村勞動力被“拉入”工業的艱難。因為隨著工業化的進展, 最先被城市現代工業所吸收的勞動力,將是城市的手工業者或工場手工業者,然后能被城市吸收的將是鄉村手工業者,最后能被城市吸收的才是農業勞動者。所以國家必須要加大對農業勞動者的培訓,才能快速讓工業“拉力”更好地發揮作用,否則將會出現“一方面農村勞動力很多,但一方面卻存在著用工荒”,這反映了農村勞動力因為質量問題,而形成的“結構性問題”。這個問題其實已經大規模地出現了,如果我們能較早地理解了張培剛的思想,這個問題就會緩解很多。
可惜斯人已逝,這種追思往往顯得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