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訪村長之死

劉子倩

一切質疑與爭議都緣于那段并不清晰的監控視頻。

52歲的村主任游濟安，被6名保安從湖南省新化縣縣委大樓里抬至一輛長城哈弗越野車的后備箱中。監控畫面顯示時間為2011年6月9日1時10分19秒。

當晚，家人與游濟安失去聯系。4天后，在距家40多公里外的資江上，人們發現了游濟安的尸體。

經過婁底市、新化縣兩級法醫檢驗，7月8日，新化縣公安局向游濟安家屬發出不予立案通知書。警方的理由是，游濟安系生前溺水窒息死亡。

家屬并不接受這一結論，相反，家屬認為視頻中的游濟安在“被抬上車前沒有掙扎反抗，可能已經死亡”。

多次上訪之后，10月30日，游濟安的兒子游飛在網上發表《村支書慘死縣政府大樓深夜拋尸江中》一文。該帖被網絡熱議后，引起地方高層關注。不僅中共湖南省委書記周強兩次打電話過問。

11月24日，湖南省公安廳在婁底舉行游濟安尸檢復核結論通報會，再次認定游濟安為生前溺水而亡。湖南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副總隊長聶紹祿說：“在處理類似事件過程中，政府更應換位思考，不能簡單地答復家屬，要耐心地解釋和勸導，改進工作方法。”

游家人仍無法接受這一結論，要求警方提供游濟安的落水地點及時間。“警方至少要告訴我們，我父親是怎么落水的，是意外落水還是被人推了下去。”游飛說。

“猛哥”游濟安

在游家鎮佛光村，游濟安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數次當選村支書、村主任，為村里爭取過項目，也曾因聚眾鬧事被勞改，因結扎后遺癥長年上訪，還成為縣委大院的“常客”。

游濟安所在的新化縣地處資江中流，百姓自古崇尚習武，明清猶盛，習武者遍及各個村寨。游濟安便是其中之一。雖然身高不足一米七，但游濟安肩寬體胖，有180斤，且力氣驚人，雙手能舉起上百斤麻袋，打起架來三四個年輕小伙不能近身。當地鎮干部都戲稱他為“猛哥”。

與同村人相比，“猛哥”游濟安不光力氣大，還有經濟頭腦。1980年代，他與妻子劉葡桃在村里做起代銷化肥的生意，還先后生下三女一子。

1989年10月2日，游濟安被實施結扎手術。但術后面腫、全身麻痛，經鑒定為雙側副睪炎——一種男性結扎常見的后遺癥。游濟安當時不會想到，20多年后他會因后遺癥丟掉工作，又因此事上訪而離奇死亡。

游濟安的女兒游珍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父親被實施結扎手術后，很少再干農活。90年代起開始搞養豬場，開三輪車。

游濟安1998年當選佛光村村委會主任。在村民眼中，這個村主任性情豪爽，脾氣倔強，有求必應，是一個“能折騰的人”。

村民們所言非虛，2001年，新化縣發放出租車牌照，曾經開三輪跑出租的游濟安沒有申請到出租車指標，便召集三輪車車主集體抗議，甚至揚言臥軌。最終，游濟安被勞教兩年。

兩年后，游濟安勞教期滿，成為游家鎮供電所外聘臨時工，每月工資400元。

勞教并未影響游濟安在村中的威望。2005年，他再次當選村主任。2008年，村支書、主任“一肩挑”。 這時，抄表員的工資漲到每月1000元，加上村干部每月320元的工資，游濟安基本上不用再為醫療費發愁。

“一肩挑”之后，游濟安為村子做了不少事：修了水泥路，建起了蔬菜大棚，村中手機信號差，他還專門找到通訊部門“要”來一座信號塔。

不過，在鎮領導的眼中，游濟安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游家鎮副鎮長陳代永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有一次佛光村一位村民與鄰村村民發生爭執到鎮上調解，脾氣暴躁的游濟安抄起簸箕扔向鄰村那位村民。

游濟安的直接上級，游家鎮東嶺管區黨委書記蔡焱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游濟安上任前兩年，村里的財務一直都是“糊涂賬”。2007年，有村民到鎮上告狀說，2006年和2007年的“兩補”（糧食生產直補和良種補貼）都沒發到手上。鎮領導問他兩三萬的“兩補”的去向。他卻說，都拿去跑項目了。 “我告訴他，如果這樣下去，遲早會再坐牢。”蔡焱君回憶說。

上訪

對于游濟安而言，生活最大的變故是被電力公司解聘，這也成為他一直上訪的主要原因。

在游家鎮政府保存的一份游濟安上訪談話記錄中，游濟安稱，他于2008年被電力公司以視力差為由“無故解聘”，但每月支付300元社保，直到2010年5月底停發。

這對每月都要打消炎針的游濟安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他在上訪材料中稱：每月治療結扎后遺癥的費用高達1100元，除政府每月200元的補助外，均為借款治療。

游濟安開始給上級寫信，并數次到新化縣政府上訪，但結果并未如愿。

新化縣電力局的說法與游濟安并不吻合。該局《關于游濟安要求恢復電力局抄表工作信訪事項辦理情況的回復》稱，2009年3月至5月，游濟安因連續三個月未完成抄表任務被解聘，為了保障他的最低生活要求，電力公司從2009年6月開始，每月給其發放基本生活費428.04元，并幫其代繳醫療保險、養老保險等363.17元，直至2010年5月。

此外，新化縣新興電力技術服務公司稱，2010年6月24日，該公司曾與游濟安就解聘一事達成協議：游濟安得到一次性經濟補償、救濟金共5萬元。還與游濟安簽了一封《承諾書》。

在《中國新聞周刊》拿到的一份簽有游濟安名字的《承諾書》中，他稱因未能完成工作任務，同意與公司解除合同和接受經濟補償條件。

對此，游濟安的女兒游珍娟說，她并不知道承諾書的事，“以他的性格不會簽這種承諾書”，至于游濟安最終是否拿到5萬元補償，游珍娟也不清楚。

令人費解的是，2011年1月5日，游濟安再次給全國人大常委會寫信，要求恢復其抄表員工作；每月增加治療費用1500元；解決一個出租車營運指標。

一周之后，一張“人民群眾來信摘錄單”轉到了新化縣信訪局，隨摘錄單而來的還有游濟安的那封信，只不過信的右上角加蓋了“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信訪局辦信專用”字樣的印章。隨后，縣信訪局分別轉至縣電力局和游家鎮政府。

游家鎮政府在給縣信訪局的回復中稱，該鎮幾年前就通過民政救濟方式每月向游提供200元補助。

而新化縣電力局的回復稱，一年之前已與游濟安達成補償協議，游是在出爾反爾違背承諾，該局拒絕其恢復抄表員工作的要求。

游濟安似乎并不這樣認為。6月8日下午，拿著印有那枚紅章上訪信，他再次來到新化縣縣委大院。

離奇死亡

中共新化縣委提供的監控視頻顯示，6月8日15點52分，一輛綠色小轎車駛進縣委大院，一名男子手持材料走下車后徑直進入縣委大樓。“這個人就是游濟安。”新化縣公安局副局長張赟指著視頻說。

新化縣委辦秘書組組長劉聲揚稱，他當時曾接待過游濟安，游說要找領導，見不到領導就不離開。“我們就一直在陪著他，勸他走。”

縣委保安隊副隊長王志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天晚上8點45左右，他與值班班長鄧克榮來到四樓，“看見游濟安躺在418室門口，雙臂交叉放于胸前”。

“我告訴他縣委大樓不能滯留過夜，但他閉著眼不理我們。”王志東說，他與鄧克榮把游濟安從地上扶著坐起來，游告訴他倆，他的問題是他們解決不了的，必須要見領導。

游家鎮東嶺管區主任曾湘文說，當晚9點多，他曾應鎮黨委書記彭敦強要求到現場勸說。但在勸說一個多小時無效之后，曾湘文離開了。

隨后，保安隊長楊海丹帶著保安彭全、鄧克榮再次上樓勸其離開。楊海丹說，他提出先將游濟安帶到一樓值班室，但游仍不理會。他便又叫來保安曾永豐和袁龍，5個人準備把他抬下去。

“抬到四樓電梯口時他還甩手甩腳。”楊海丹說。

然而，游濟安在四樓發生的一切一直受到游家人質疑。游珍娟說，她懷疑就是在四樓，保安動手打了游濟安。

不巧的是，四樓并未安裝監控設備。楊海丹說，整個縣委大院共33個攝像頭，大多分布在重要的部門，四樓及七至十樓均未安裝。

監控顯示，6月9日0點03分14秒電梯到達1樓，但直到4分34秒，五個人才把他從電梯里抬出來。對此，楊海丹解釋說，“電梯到一樓時，我讓他自己起來，但他還是沒有說話。”

視頻顯示，1時10分，游濟安再次被抬到一輛長城哈弗越野車的后備箱，隨后車駛出縣委大院。

楊海丹說，當時他曾給游家鎮黨委書記彭敦強打電話，對方托其找車將游濟安送到鎮政府。于是他找了保安曹彥斌姐夫的一輛車把人送走。“本想將其放到后座上，但他（游濟安）并不配合”。

20分鐘后，該車駛進16公里外的游家鎮政府，數分鐘后離開。而這一幕被鎮政府對面游家鎮派出所的攝像頭記錄下來。

鎮政府當晚值班保安宋輝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當時四個人把游濟安從車上抬下來。“我說你不用躺在地上，可以去辦公室睡覺，但他說不讓我管。”隨后，他和另外一名保安孫龍陪游濟安一起來到值班領導鎮政協主任陳仲斌的辦公室。

陳仲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游濟安當時精神狀態并無反常，還與他扯了幾句閑話，后來他執意要回新化開他的車。“當時我說‘猛哥這么晚了你就在辦公室休息下吧，他讓我去睡，不用管他”。

保安宋輝說，大約2點半左右，游濟安走出了鎮政府的大門。而游家鎮派出所的監控顯示，2點49分13秒，鎮政府門口走出一人；2點54分44秒，一個男子從派出所門口走過，而那恰恰是去縣城相反的方向。警方稱，這個人就是游濟安。可游濟安到底要去哪里？沒人能給出答案。

之后，游濟安便失去了音訊。6月13日上午，人們在新化縣瑯塘鎮附近的資江上發現了他的尸體。

二次尸檢

事實上，8日晚上開始，游濟安的家人就沒有打通游的電話。尋找一天沒有結果后，家人于10日報了警。

“當時我就懷疑父親被害了。”游珍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父親幾乎從不在外留宿，如果不回家吃飯都會通知母親。

13日，警方聯系上游濟安的家人。15日，市縣兩級法醫對游濟安進行尸檢。游珍娟發現，父親后腦有淤血塊，還斷了兩根肋骨。游珍娟問法醫原因，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復。

6月24日，警方向游家人出示了縣委和游家鎮派出所攝像頭拍攝的幾段視頻。當游珍娟看到父親是被保安抬到車的后備箱時，她堅信“父親當時已被打死”。“以他暴烈的性格是不會隨便讓幾個保安這樣抬的。”游珍娟說。

對于派出所門口的視頻，游珍娟也提出了質疑：“視頻中的人又瘦又高，肯定不是我父親，而且衣服顏色也不對。”

新化縣公安局局長張建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警方曾將尸檢樣本送至同濟法醫學司法鑒定中心進行鑒定。經鑒定，死者體表沒有任何外傷，系生前溺水窒息死亡。

游的家人對此并不接受，多次找相關部門反映情況，甚至兩赴北京上訪。事實上，在接近5個月的事件處理過程中，地方政府的種種解釋一直未能取得家屬的信任。10月30日，游濟安的兒子游飛托朋友發布網帖，公開此事。

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事件在網上引起廣泛質疑，中共湖南省委書記周強兩次給中共婁底市委書記林武打電話過問此事。11月4日，林武赴新化縣召開專題會議，啟動了游濟安死因的調查核實工作。

11月4日晚，湖南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副總隊長聶紹祿、湖南省檢察院技術處處長方冰以及4名法醫組成專家組對游濟安的遺體進行尸檢。《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全程見證了尸檢過程，除了常規的解剖外，專家們還重點就家屬反映的“肋骨骨折”“頭部淤血”等部位進行了標本取樣。

11月24日，湖南省公安廳在婁底舉行復核結論通報會。經專家組復核鑒定，游濟安尸體體表無外傷，解剖尸體見內臟無損傷，死者后枕部頭皮未見損傷所致的出血征象，身體左側第六、七肋骨橫斷系死后形成、銳器作用所致，可排除機械性暴力損傷致死。

聶紹祿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解釋，如果是生前外力造成骨折體表會有損傷，但死者骨折處整齊，為第一次尸檢手術刀所致。此外，在死者肺、肝、腎等器官內均檢出和現場水樣、種類、形態一致的硅藻，證實系溺水死亡。

此外，針對家屬提出派出所門口視頻非游濟安本人的質疑，湖南省公安廳解釋稱，由于紅外線和衣物材質的原因，“視頻中衣服顏色與原本顏色會有差異；同時因攝像探頭的角度位置及顯示屏長寬比例的變化會造成視頻圖像變形”。

對于上述官方結論，游家人并不接受，甚至在通報會中離場。游飛說，他一直要求警方調查游濟安具體落水點和落水時間。但至今無果。

新化縣公安局刑偵大隊大隊長楊帥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曾派出兩個組尋找落水點，但因事發時是凌晨，很難找到目擊者，在野外也很難發現痕跡，調查至今沒有結果。

游家人的另一個疑點是，他們曾找陳仲斌了解情況，而陳每次講的都有出入，懷疑陳仲斌作偽證。陳仲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起初沒有講的原因是警方有交代不讓亂說,“自始至終，我沒有講一句假話。”

其實，今年下半年，對于游濟安來說有兩件喜事，兒子刑滿出獄，小女兒嫁人。然而，游家人等來的卻是游濟安“意外身亡”的噩耗。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直到11月28日，游濟安遺體還未火化，而他那輛套牌出租車仍停在縣委大院的停車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