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對待少數人

徐賁

在教材爭論問題上，法官裁決奉行的是民主政治關于“好生活”的原則，那就是多數人說了算，但同時也保護少數人的權利

法律有欺軟怕硬的特點，一方面是所謂的“法不責眾”，害怕多數人，另一方面是欺凌少數人。少數人只要被說成是“極少數人”或“一小撮”，再有理的正當要求，也會被說成是“無理取鬧”。真正的法治，它的是非判斷依據應該是法律本身，而不是“極少數人”或“無理取鬧”這類情緒性判詞。

在美國，常常發生少數人“無理取鬧”的事情，但是，人數的多少或者僅憑臆想的動機似乎并不影響法官們的判決。1986年10月，美國聯邦地區法院對田納西州霍金斯郡的一樁學校教科書訴訟案作出了裁決。 提出訴訟的是一些基督教原教旨主義的家長，他們不滿公立學校使用的教材，要求學校允許他們的子女免修使用這些教材的閱讀課。法官的裁決是，學校應該予以同意。

霍金斯郡公立學校使用的是Holt, Rinehart & Winston（一家著名的教育用書出版公司）的教材，這些教材由學區教材委員會推薦，并由郡教育委員會批準使用。但是，一些原教旨教家長不滿教材的內容，他們組成了一個“爭取更好學校公民組織”（Citizens Organized for Better Schools），向教育委員會提出要求，允許他們的孩子另行使用他們滿意的教材，被教育委員會拒絕后，家長們決定向法院起訴。

這些家長反對教材的理由在許多人看來像是“無理取鬧”，例如，教科書里有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男孩子煮飯時很“快樂”，他們認為這“貶低了《圣經》所支持的兩性間的差別”。另一篇文章《訪問火星》，家長們認為課文鼓勵孩子以不符合他們宗教信仰的方式運用想象。還有另一篇文章《麥多那的駝背》，描寫新墨西哥州印第安住民的宗教和社會習慣，家長們說那是在傳播天主教。他們還反對弗蘭克小姐《安妮日記》的節選，節選文中說，對神有不合教義的信仰也比沒有信仰來得強，家長們認為這是褻瀆。在家長與學區的交涉中，學區認為用這樣的理由要求孩子不上閱讀課是站不住腳的，但是家長們則堅持，雙方各執一詞，所以最后需要由法官來裁定。

聯邦地區法官赫爾的裁定包括兩個方面，他首先判定教材沒有問題，但是，他同時判定，這些家長的孩子們應當被準許不讀這些教材，也不上使用這些教材的閱讀課。法官的理由是：“起訴人（家長）真誠地相信，包含這類哲學觀點的讀物有害于他們孩子的基督教信仰，他們對此有強烈的反感，所以堅持他們的孩子不閱讀Holt教材。這是他們的宗教信仰。他們劃下了一道信仰的底線，而我們并沒有資格說這是一道不合理的底線。”

法官判決的理由是最關鍵的，因為它關系到霍金斯郡這個共同體的好生活原則問題。法官必須讓所有的公民看到，他所做的裁定是符合美國民主多元文化的“共同之好”的。他尊重多數人對使用Holt教材的決定，但同時也要保護少數人的權利。對法律判決來說，重要的不只是結論，而是理由。

如果法官說：“民主教育與基督教原教旨主義看法一致，都認為不應該允許孩子接觸有害兒童靈魂的宗教、文化和信仰知識”，那就會是一個錯誤的理由，因為這并不符合美國多元民主的現實。那些宗教家長在提出要求時，只是說教材內容會損害他們孩子的宗教信仰，并沒有堅持其他人的看法是錯誤的。所以，法官接受的是他們的宗教信仰，而不是知識判斷。法官裁定的是家長們是否可以堅持宗教信仰，而非他們對教材內容知識對錯的認同。

法官裁定，這些孩子可以不用標準教材，但必須參加標準考試。這些孩子可以免于閱讀Holt教材，但不能免于參加與所有學生一樣的標準考試，就是說，無論家長想要孩子們學習什么，所有的孩子都有某些必須學習的知識，這樣才是對所有兒童一視同仁的公共教育。

在教科書問題上，法官奉行的不是無立場的中立，而是自由民主的中立：世俗的教材不能強加給原教旨兒童，因為世俗教材中包含的“好生活”只是不同“好生活”中的一種。Holt教材在原教旨基督教和民主人文主義之間做了選擇，教科書的選擇也是有立場的，并未中立。公立學校在選用教材（非宗教教材）時也不是中立的，也是有原則的。

赫爾法官要表明的是：家長有權利為孩子規定什么是對是錯，這個權利來自他們的信仰自由和權利，但這種權利是有限制的。當公立學校作出教材選擇后，除非宗教家長能證明教材含有壓制或歧視，他們對教材的公共使用不具有否決權，因為選教材是通過符合民主程序的，是社群共同決定的結果。如果宗教家長享有任意否決權，那就是破壞了這個包括他們在內的民主社會的共同規則。他們的權利僅限于對自己子女的決定。在教材爭論問題上，法官裁決奉行的是民主政治關于“好生活”的原則，那就是多數人說了算，但同時也保護少數人的權利。★

(作者為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