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清輝


發展職業教育,不僅是因為職業教育與經濟唇齒相依,是“秘密武器”,也在于它是對人本身的關注和對人自身本質的完善和超越
中國正在興辦著世界上最大規模的職業教育。
2005年,國務院常務會議討論并原則通過《國務院關于大力發展職業教育的決定》,會議提出,到2010年,中等職業教育年招生規模達到800萬人。事實上,2007年中等職業教育招生總規模就已達到800萬。與規模發展相配套,2006年到2010年間,中國中央財政投入140億元人民幣發展職業教育,用于職教學生的獎助學金,以及職業學校的硬件建設。
世界上但凡經濟發達、制造精良的國家,如德國、日本,無不是職業教育最發達的國家。在現代工業社會中,職業教育的職業屬性使其成為了機器大工業生產流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同時又以其鮮明的教育特征———通過教育為個人架設起生存的橋梁,滿足個人基本的生計需要和生活需求。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從對北京、四川、廣州、江蘇等地的職業學校和相關部門的采訪中發現,職業教育對當地經濟的發展起了重要的支撐作用,同時,經濟的騰飛、企業的需求也為當地職業教育的壯大提供了源頭活水。
正如教育部副部長魯昕所說,職業教育的功能定位必須向服務經濟發展方式轉變,服務產業結構調整和升級,服務工業化、城鎮化、現代化發展進程,服務國家統籌區域、城鄉協調發展,服務區域特色產業發展,服務企業技術進步和產品換代,服務民族文化和民間技藝的傳承,服務改善民生和社會穩定。
而中國近現代職業指導理論的集大成者黃炎培先生,亦曾將職業教育的終極目標確定為:“使無業者有業,使有業者樂業。”換句話說,就是職業教育的人文價值也在于對人本身的關注和對人自身本質的完善和超越。
創造奇跡的“秘密武器”
一年四季,四川省德陽市區、縣城里都會跑著不少外地牌照的車子,也有很多操外地口音的人,都是來德陽選學生或是找技工的。
2004年,經過當地政府廣泛調研和論證,德陽市提出了建設“中國西部職業教育基地”。德陽之所以把發展職業教育作為一項重要的戰略選擇,既有歷史原因,也是發展的需要。
早在建國“一五”和“三線建設”時期,國家就把德陽作為重工業基地,投巨資興建了一批重點骨干裝備制造企業。根據劉少奇的指示,“可以由工廠辦一些中等工業技術學校,半工半讀”,德陽也配套建設一批職業技術學校,這為德陽市發展職業教育奠定了最早的根基。
如今,德陽同時擁有中國二重、東方電機、東方汽輪機等一批國內一流、世界知名的重大裝備制造企業,全市裝備制造業中小配套企業也已發展到1400多家,每年需要新增技術工人越來越多。現在,德陽的職業院校每年為企業培訓職工10萬人次,農民40萬人次。從2004年以來,全市一直沒有出現過“技工荒”。
“德陽要實現西部經濟強市的目標,必須更加突出職業教育的戰略地位,加快職業教育發展的步伐,為經濟社會發展提供強有力的人才保障。”德陽市市長陳新有說。陳新有是企業家出身,如今,德陽要建設中國西部職業教育基地的想法更加明晰而堅定。“重要性不用多說,它與經濟建設貼得最緊密。抓職教就是抓經濟,就是關注民生。”
現在,“學好一門技能,播種一個希望”,“培養一個技工,全家解困脫貧”,這些觀念已深入到德陽的每個家庭。在德陽,職業教育正前所未有地被人理解,受到尊重。
目前,四川正處在城鄉統籌發展的關鍵時期,中國農村勞動力轉移,無論是向農村非農產業轉移,即離土不離鄉,還是向城鎮轉移,跨地區流動,都不會自然而然產生,它的實現要依賴一個重要條件,即都要以勞動力素質提高為前提,素質高的勞動力更易于流動、更易于轉移。四川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院長徐亞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四川職業教育發展的速度和規模、培養各種技能型人才和新型農民的多寡,直接影響和決定著城鄉統籌發展廣度和深度。”
同樣,江蘇宿遷也很早就提出了“普教為先,職教為重”的教育發展思路,第一次將職教提高到與普通教育同等甚至比普通教育更高的地位。早在2003年,時任宿遷市委書記仇和參加了宿遷市職教中心開學典禮,并發表了講話。市委書記參加職業學校開學典禮,開了職業教育之先河。
而現任中共宿遷市委書記張新實,人稱“教育書記”,他多次撰寫博文,表達對宿遷發展職業教育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要像大辦普通教育那樣大辦職業教育,要像大辦工業園區那樣大辦職教園區。”“也許我們不曾擁有大批高水平的科技人才,但我們可以擁有大批高素質的技能型人才和新型產業工人,成為經濟發展區域競爭的‘軟實力,成為像德國二戰后創造經濟奇跡的‘秘密武器。”
“江蘇省是職業教育發展最均衡的省份,已經形成較完整的職教網絡。”中國職業技術教育學會副秘書長謝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蘇南在改革開放后,鄉鎮企業率先異軍突起,職業教育在蘇南的鄉鎮就已興旺發展。江蘇是中國人口最密集的省份之一,以蘇南為代表,經過技術培訓的農民,就地轉化成了工人,大批蘇北富余勞動力進入蘇南,加入了技術工人行列。如今,在蘇南、蘇北的企業里,既有大批從事簡單操作的初級工人,也有越來越多的高級技術工人補充到生產一線。江蘇省職業教育規模、質量和效益,讓江蘇過重的人口負擔變為了人才優勢,與經濟實現了互相促進的良性循環。
廣州市的職業教育發展也有其獨特的特點。“在廣州,勞動口的職業學校占七分之一,廣州職業學校的招生和就業是最早市場化的。”據廣州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職業技術教研室副主任辜東蓮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職業學校的管理一直是教育部門和人力資源保障部門兩條線。
在廣州,勞動和教育部門雙重管理制度開始模糊。從上世紀90年代初起,在同時擁有著龐大教育資源和企業資源的廣東,廣東技工教育便開始關注市場需求、不斷開發新專業,充分依托了勞動保障事業的平臺。廣州技工教育實現了連續17年招生總量逐年遞增,與當時不少內地職業學校“招生難”局面形成鮮明對比。“廣州的外部環境土壤很務實,技工教育跟市場走得很近,緊跟當前產業結構調整,市場變課程變。”辜東蓮說。
到2008年,國家發改委發布了《珠江三角洲地區改革發展規劃綱要(2008-2020年)》,在優先發展教育中指出:“推進校企合作,建設集約化職業教育培訓基地,面向更大區域配置職業技術教育資源,把珠江三角洲地區建設成為我國南方重要的職業技術教育基地。”
“廣東政府是對職業教育最重視的,而且是真金白銀地投入。”廣州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職業技術教研室主任陳業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今,廣東省正處在工業化后期,正處于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關鍵時期,要發展先進制造業和現代服務業,沒有大量的高級應用型專業技能人才的支撐是難以實現的。“廣州現在的技工教育模式是政校企一體,在廣州,只要你有政策,我們就能鉚足精神,不會死板的。”陳業彪說。
職業教育已經成為廣東省產業升級的關鍵一環。2009年12月,胡錦濤總書記在珠海市考察企業和職業學校時特別指出,要由中國制造向中國創造轉變,沒有一流的技工,就沒有一流的產品。
除了政府的主導,“市場這個無形的手控制著技工教育,在廣州市場這個手很厲害,不同于一支粉筆打天下的普通教育,職業教育的壓力來自于市場,市場檢驗它,這個很重要很重要。”辜東蓮說,目前,廣東的企業除了考慮到土地、稅收等因素外,越來越關注人力資本的吸引力了。

回歸對人本身的關注
職業教育除了對現在的經濟轉型至關重要外,“更重要的是它要關注人本身。”四川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院長徐亞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認為職業教育要關注一個人的生存、關注一個人的身心發展,是對一個人獲得自由、尊嚴及生命價值的尊重和呵護。“不能技能至上,還要關注什么是人,什么是人構成的社會。”
對此,廣州市輕工技師學院院長葉軍峰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人們總是認為技校的學生是動手機器,其實職業學校很重視人文職教,非常關注學生的綜合素養,關注他們未來繼續發展的潛力和職業生涯發展的空間。”作為輕工類職業學院,廣州市輕工技師學院設置了很多文學、藝術鑒賞的選修課,來提升學生的綜合人文素養。并且在學校內設立了多個工藝美術大師工作室,將大師創作與培養工藝美術專業學生結合,采用“一帶多,師帶徒”等多種形式培養工藝美術人才,整個校園也因此處在一個感染、熏陶、領悟、潛移默化的人性化環境中。
同時,葉軍峰也發現從事傳統手工業的民間藝人長期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由于行業和工種的特殊,他們無法像其他工種一樣獲得國家頒發的技能證書,國家大師只是榮譽稱號。沒有證書,他們的晉升和待遇也無法得到解決。“他們大多外語不好,就會做這個手藝活,很多民間大師晚景凄涼。”
所以,廣州市輕工技師學院第一個打破了傳統的職業技能資格“考試”模式,以“不看學歷、不考外語水平,但求技藝精湛等”的方式,開發出適合工藝美術行業特點的高技能人才評定和評價體系,包括工藝品雕刻工、手繡工、陶瓷、手工彩繪工等9個工種的高級工、技師和高級技師級別的評價。
從國家大師到高級技師,已經相當于副高待遇,“他們有了合法的‘身份證,退休金每月就能多兩百塊錢。”有感于此的葉軍峰覺得, “從工人到干部相當艱辛,身份地位和工資都不平等,這樣做不僅挽救一個瀕危的手工行業,還能讓不同渠道的人都有上升的空間。”
異曲同工。廣州市技師學院的院長駱子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很注重學生“隱性的能力培養”。
為了學生走出學校后,仍有學習和創新的能力,駱子石大膽改革了學校教學機制,以真實產品(或服務)的合同簽訂作為切入點,尤其是以高新技術研發項目帶動校企合作,實現產學研一體工作過程的教學,被業內稱為一種深度高端的校企合作。“高技能人才的培養,必須要有真實的生產環境,真實的生產過程,真刀真槍的,而人才的認可由企業和市場說了算。”
職業是人生的一部分,在人生的道路上,職業伴隨著人一生,一個人不可能通過一次學習,就獲得未來職業生涯中的全部知識。“培養出來的高技能人才應該可以通過接受更新、更高水平的知識技術的教育和培訓,增強應變能力,使自己能夠承擔在知識、技能和態度等方面要求更高的任務。”駱子石說。這無疑在多個層次上體現了對人的發展要求的關懷。
職業教育也是有層次的。傳授知識技能,訓練謀生手段,受教育者可以以此為業延續生命,是低層次的教育。低層次的教育無法帶給勞動者真正的快樂,正如愛因斯坦所說過的那樣:“我們切莫忘記,僅憑知識和技巧并不能給人類的生活帶來幸福和尊嚴。”
劉一沛從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畢業,回國后準備把自己獻給中國的民辦職業教育,他所在的四川國際標榜職業學院環境非常優美,每個角落都洋溢著濃郁的藝術氣氛,在國內和歐美都很著名。劉一沛說:“之所以重視基于課程情景和人文關懷的環境建設,是因為有一種東西不能言傳。”
學校關于中國傳統美容保健、民族藝術設計、陶藝、仿古木制家具維護等專業的設計,一方面是培養學生掌握一定的知識、原理、技能與方法,同時也希望學生傳承和吸收中國民族文化和民間藝術精華,關注人的外在形式美和人的內在健康活力美的統一。而將藝術品位延伸到校園文化建設之中,“是希望讓學生在每天的浸染中,能夠提升精神素養,引導學生去理解技術學習中所蘊含的多重境界、使每個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情況去追求不同的技術層次,而且容易達到技藝的高境界,學生一看上去就和別的學校出來的不一樣。”
劉一沛說,國外的多年生活讓他深深感覺,勞動力不僅僅是生產要素的一種,更是一個個有著喜怒哀樂,有著夢想和追求,有著家庭生活的活生生的人。“職業教育不只是解決活著的問題,本質是人,要先安身立命,但是生存還要有尊嚴,還要仰望星空。”劉一沛說,這也需要我們重新審視勞動力在經濟發展中的地位。
“同學們,能不能站得更加自信與陽光一點?”2011年3月23日,教育部副部長魯昕在山西的職業學校調研時,徑直走進學生的實訓生產車間,一句問話讓很多人感到意外。她對省市分管教育的同志說:“示范院校的高樓大廈代表不了職業教育的質量水平。只有當這些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年輕一代下班后,穿上西服、系上領帶去休閑,懂得欣賞名曲、名詩與名畫了,才真正做到職業教育的脫胎換骨。”
魯昕講道,日本企業的“藍領”下班后會穿著西服到咖啡店欣賞名曲;瑞士的鐘表工與女碩士、女博士結婚同住一個屋檐下——都是自身人文素養高的體現之一。中國職業院校學生通過全面、系統、“人人都是人才”的培養,要實現此般脫胎換骨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