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蕾
成都
“搞清楚你的家族是什么樣的,很多欲望就會得到遏制,人會很滿足。”“尊崇祖先,實際上是在找自己是誰。”
如果這會兒在老家,一準已經吃上枇杷了。42歲的廖志林想。
每每年關將至,他都感覺回家的鼓點越敲越緊。
可這里是成都,枇杷要再過四五個月才能上市。在這里,太陽是稀客,好容易抓到它露頭,人們都要搬出桌子露天喝茶,曬著,不顧冬天的濕寒。哪像老家,人都“黑黑的”,受盡太陽的寵愛。
從成都出發一路向西南,坐14個小時的火車,1個小時的汽車,1個半小時快艇,再1個多小時的汽車,然后走上幾十分鐘,就到了廖志林的老家——四川省攀枝花市鹽邊縣國勝鄉。離鄉23年的時間,冠以形容家鄉的詞匯從“窮山惡水”變成了“風景優美”,也讓他從農村娃子變成省會市民,可他還是認為,能回得去的自己才是真的自己。
讓青春投奔都市
聽老輩人說,廖志林的父親祖上來自樂山市井研縣,走茶馬古道來川滇邊界做生意,路上土匪多,到了這個少數民族混居的山溝溝里就回不去了。于是安頓下來,運用從外面帶來的“先進文化”,開染坊,經營酒作坊,也曾一度富裕。后被土司剝削,錢財余少,田地無幾,只剩幾間大瓦房,依著這,解放后,廖家的成分被定為“富裕中農”。而廖志林的外公曾是頭人,母親家族在當地顯赫一時。
廖志林出生在“富裕中農”的大瓦房里。母親是農民,幾乎不識字;父親先在鄉政府里做廚師,后來在學校里做校工,轉成正式員工后便成了工人。廖志林小時候上山采藥,站在山上向外看,一座連著一座,“綿綿無絕期”,老也望不出去——從攀枝花出來一路走到樂山進入成都平原,才能把山走完——“外面的世界”在缺乏素材的想象中凝結成一個空洞的“美”字。
唯一具體的畫面是從電影里看到的:一群人騎著自行車,到紅綠燈全部剎住,齊刷刷地把腿腳放下。這幾乎是廖志林童年里對城市的全部理解。
鯉魚跳龍門的飛躍是在1987年的夏天實現的。發榜的日子,廖志林從鄉下走到縣城,在去學校的路上遇到同學,對方告訴他錄取通知書到了,“好像是個本科”。
“我當時一下子就抑制不住笑,真是,打心眼里的,不知道為什么,就這么笑著去的(學校)。”
這年夏天,廖志林和他的另一位同學成了全縣在恢復高考后頭兩個考上重點大學的人。
離開家那天,他背上行李——一床被子、一張床單、幾件細軟——就獨自出發了。走到縣城了,父親才追上來見他一面,算做送別。
大學生廖志林從此告別了鄉村,告別了那些個逐日取暖的冬天——冬日的早上,廖志林會和小伙伴們一起追著太陽取暖,從山頂一路跑下來,陽光曬進教室才去上課。
遷徙開始了,家鄉一點點變小變遠,長長的休止符打在親切自由的日子上。
大學畢業后,廖志林被分配到華西醫院,在成都安定下來,事業一路向上,剛逾不惑就已位至這家大醫院的中層干部。作為華西醫院黨委宣傳統戰部的部長,頭頂“一官半職”的他成為鄉間口傳耳聞的“傳奇”,也寄托著鄉親們來大城市求醫的希望。
到成都來找廖志林看病的同鄉,本來陌生,但看著長相,他也能八九不離十地說出來人是“老誰家那小誰”。廖志林樂意為同鄉們提供幫助,他總想著自己沒為家鄉做過什么貢獻,這種幫忙找床位幫忙掛號的行為,也算是對生養自己的土地的報償。
“回去”的途徑
廖志林對家鄉依然保留著尊崇和迷戀,尤其在如今每天打電話打到聽筒不敢緊挨著耳朵的生活狀況下,他更加熱愛“回去”所獲得的踏實和放松。“回家過年”對廖志林來說,正是尋找自我的機會。
“春節回家,串親戚,找朋友,實際上是找到我的過往。”
尋根問祖的途徑不僅在鄉親的眼光里,也在祭祖的儀式上。大年初一早上起床,吃過湯圓,時間一到,每家就拎著上墳所用——酒、肉、紙錢、鞭炮——出門了。廖志林的父親吆喝一聲,大家就出發去本家族的那片墳山。
在祖墳前,燒紙,燒香,擺酒肉貢品,之后一大家子論資排輩地依次跪著向祖宗磕三個頭,一炷香燃盡便開始放鞭炮。
“我們那有一條河,河的兩岸有平地的地方就有人住??山不是太遠,河谷兩岸,也就一公里半公里的樣子,大家可以看到:‘那家的人回來了‘他家是不是很多人?人越多就越說明子孫興旺嘛。鞭炮放得越響,說明經濟狀況越好,像比賽似的。”
一陣陣炫耀性的熱鬧在正午時分給祭祖儀式畫上句號。
“走這么個儀式,實際上是一個認同,找到自己是誰。”
基于這個原因,廖志林覺得“在城市里年的味道沒有農村里好,就是因為沒有祖墳啊??沒有皈依了,你找不到了??不像是這片墳山是我們家的,我們家的第幾高祖、曾祖就埋在這。沒有那種感覺。雖然城市里面也很熱鬧,也會組織一些(活動),但是城市里人的感覺(就不那么對)。”
廖志林也會帶著兒子參加祭祖的儀式。1998年,兒子一歲半的時候,廖志林第一次帶他回老家。鄉親們議論著:“哎呀,這家人添丁口了。”年年探親,大伙兒看著這個小男娃一點點長大,都始終固執地以“老廖家的第幾代人”視之,從來“不認為他是成都人”。廖志林很認同,“我要讓兒子回到老家去,告訴他,‘你是從這出來的??你有能力的時候不要忘掉這些地方,尤其是農村的孩子出來的,忘掉自己的家鄉實際上就忘掉了中國的基本環境。”
回家喚起了廖志林最淳樸的生活體驗:“有時候回到家里面真想就不走了,舒服,花不了多少錢,不需要你去掙取多大的功業。”可是,呆久了卻“又想回到沸騰的生活里面”“過了年以后,我們還要趕到工作崗位,甚至想到美國,想到倫敦去。人總是在這個循環往復的矛盾中??”
不論在這組遷徙的矛盾中,哪一方面更占上風,尋根的意義總在那里:“搞清楚你的家族是什么樣的,很多欲望就會得到遏制,人會很滿足,‘我已經比他們好很多了,不要貪得無厭。??我經常告訴自己,你現在做的事,是命運把機會給了你,你就要做好,要感恩,做事也會淡定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