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薇

上海
從華南至華東,從東北至西南,世代遷徙流轉之后,樊陽不知道自己是多少代孫,但沒有父母的地方,終不是他的家園
即將到來的兔年除夕,樊陽的小家還是沒法團聚。他早早地告訴妻子,今年要回陜西過年,“其他都可以隨便,但這個沒得商量”。讓他頭疼的是火車票,哪怕只買得到一張,他也寧愿將妻子和10歲的兒子留在上海,孤身一人出發。
年過七旬的老母親至今住在陜西咸陽。不久前,母親還給他打來長途電話,因為兒子最近出名的事兒。2011年1月,為學生免費舉辦人文講座長達20年的上海市高級教師樊陽,因媒體報道而從默默無聞變為廣受推崇。
聽說兒子一晚上接待五撥記者,母親在電話里一邊是高興,一邊是擔心。末了,是一聲嘆息:“說這些有什么用呢?你們全不在我身邊。”
流徙的家族
1969年8月,樊陽出生于四川廣元。他的父母都是北京電子管廠工人,因大三線建設隨著單位遷入大山,母親在風塵仆仆到達廣元后的第三天便生下了他。
廠里職工來自五湖四海,說的是普通話。而樊陽的父親,偶爾會在家里說起“魚凳子、魚凳子”(音),樊陽一直困惑,那把呆頭呆腦的木凳子,為什么會和魚產生關聯。
后來找到答案,父親其實是上海人,年輕時在一家收音機行做學徒,公私合營后報名去了北京,在那里遇見原是北京滿族人的母親。父親所說的“魚凳子”,其實是指“圓凳子”。
父親還告訴樊陽,樊家祖籍在浙江奉化溪口鎮上,直至樊陽的太祖父年輕時來到上海經商才定居上海。如果繼續回溯,在溪口的這一支樊氏,又是早年從更遙遠的廣東與福建兩省邊界遷來的。
樊陽恍然大悟。他意外知道為什么姐姐們取笑他“返祖”了——他個子不高、眼睛大且深,看上去確實更接近閩粵人的相貌。
從華南至華東,從東北至西南,世代遷徙流轉之后,家譜散佚,樊陽不知道自己是多少代孫,甚至“連太祖父在上海做的是什么生意,也沒有人知道了”。
現在,樊陽成了四川人。然而,父母所在的廠礦又與四川若即若離。它沒有便利豐富的日常生活,也沒有紅火濃郁的年節氛圍。它既不是農村也不是城市,是讓樊陽深惡痛絕的、父母晚上吵架的細節在第二天成為鄰居談資的熟人社會。
1980年3月,樊陽的父親調入陜西彩色顯像管總廠,舉家遷至陜西咸陽,進入另一種更加龐大、與城市更接近的廠礦生活。“我要脫離這個環境,要走出另外一條路”,他下定決心。
這個心愿,直到樊陽畢業于四川大學中文系后仍不能實現,而是回到了咸陽。1995年底,樊陽遠在上海的姑姑牽線,為他在一家學校謀到教職,樊陽才真正走入上海。
26歲的輪回
初到滬上,父親顯得比樊陽更為興奮。剛上出租車,父親就給妹妹打電話:“我在26歲離開上海,現在我的兒子26歲終于回到了上海。”語氣里是滿滿的驕傲。
樊陽卻感到一絲失落。他不得不輪流借住在姑姑、叔叔等上海親戚家逼仄的門廳或過道里,每天騎著自行車上下班,黃昏時遙望著高樓里的點點燈火,感慨著沒有一盞屬于自己。
在上海,他第一次知道不同部位的豬肉原來有著不同的名稱和價格。問路時,熱心的上海人告訴他最高效的公交換乘線路,連需不需要過馬路都計算在內。“合算”,他覺得這句口頭禪便是上海人最明顯的特征。
到上海的第一個春節,他沒有回家。感受到城市年味兒的寡淡,他開始懷念咸陽的社火。“咸陽大街上全是人。踩的高蹺都是兩米以上的,走上十幾二十公里。無論多遠,你也能看見那些‘文官武將。”
這也是他最想家的一年,“就是骨肉分離的感覺。給他們(父母)打電話,還要裝著特別高興,其實你心里特別難過。他們也是一樣。”
直到三年后,樊陽分到一套50多平米的小房子,才將父親接來同住,在上海安下了家。這位有著濃重上海情結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兩年常去尋訪兒時居住的仁慶坊。回家就跟樊陽說,他怎么找到了一位瘸腿的老鄰居,打聽到其他人的消息??
“上海就是他的根。他離開上海的時候,肯定希望能闖一片天地,但是他后來是越來越潦倒”,隨著年歲漸長,樊陽越來越理解他的父親。父親去世后不久,仁慶坊為配合地鐵4號線建設而拆遷,樊陽還趕著去看了最后一眼廢墟。
故鄉在遠方
對上海的眷戀,樊陽遠遠沒有父親深。他尋訪的故鄉,是四川廣元與陜西咸陽。他曾回去過一兩次。廠子遷走了,變得整潔而安靜。家里的桃樹不見了,院子長滿了草,搭棚也沒有了。咸陽社火沒人踩,一些廠礦甚至規定過年不能放鞭炮了。
“過年只剩下在家里的感覺,而你的父母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盡管已在上海定居15年,他仍堅持回到陜西,陪健在的母親過除夕。
樊陽10歲的兒子管懷懷偶爾抱怨父親不與他們一起過年,樊陽只說“你還太小,不明白”。懷懷出生在上海,不過登記籍貫時誤報了樊陽的出生地。樊陽有時跟兒子開玩笑,“你看,你也是四川人!”兒子當了真,急忙爭辯:“不是,阿拉是上海人!”——兒子說的,已經是樊陽妻子教的上海話了。
懷懷也不相信樊陽憶苦思甜時說的那些故事。樊陽說那時沒有肉、沒有蘋果、沒有酸奶,懷懷偏不服氣:“你吹牛!”
樊陽感覺,包括兒子在內的上海下一代,已經不懂春節的儀式了。他們不知道除夕前要把餃子包好,把地掃好,過了十二點必須開燈。除了看春節聯歡晚會,他們不知道還可以做些什么。
于是,他借著教授初一語文課本中“故鄉情思”章節的機會,布置了一個“尋根”調查。學生們在做過一個家庭祖輩、父輩的訪談后,有家長反映說,這似乎是孩子第一次理解“懷舊”與“思鄉”的情感價值。
“至少他們應該感受到,中國人以家庭倫理為核心的生活方式,是他們應該保留的根”,樊陽說,“雖然我自己的故鄉好像一直在轉移的過程中,但是我有一個覺得幸福的地方,你會對具體的故鄉有所淡化,但是對祖國和民族,感受就特別深。在我心里,一個永恒的故鄉永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