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筱箐


新年伊始,華盛頓的國會山萬象更新,舊議長佩洛西黯然離場,新議長博納(John Boehner)志得意滿走馬上任,100多名新入閣議員正忙著熟悉場地,疏通關系,每個人都卷起袖子準備在共和黨奪回主控權的國會中以各自的方式大展宏圖。這幅圖景與之前每次國會換屆時的興奮和忙亂看起來并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新屆議員中少了代表羅德島16年的帕特里克。
與同僚們相比,帕特里克的地位算不上顯赫,他的轄區羅德島是美國最小的州,他任內曾經因為酗酒和濫用藥物3次被送進懲戒所。他在連任國會議員的4屆任期中,最大的功績算是推動了要求保險公司將精神健康診治費用列入報銷范疇的法案,而他最后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現卻是在去年3月的一次發言中大罵媒體對阿富汗戰爭關注不足。
即使在議員們動輒情緒激動慷慨激昂的美國國會中,這樣怒火中燒乃至聲音都變了調的演說仍然讓人大跌眼鏡。一些網友留言說,帕特里克看起來像一個醉鬼,是他該離開國會的時候了。
那時候他已經決定退出連任競選了,現在他真的離開了,但他的離開卻并不是一次無足輕重的人事更迭,因為他有一個顯赫的姓氏:肯尼迪。
作為前總統約翰.肯尼迪和前紐約州聯邦參議員羅伯特.肯尼迪的侄子、前馬薩諸塞州聯邦參議員愛德華.肯尼迪的兒子,帕特里克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注定與這個家族的光榮與夢想不可分割。他外表沒有父輩們英俊瀟灑,言談沒有父輩們渾然天成,但為了證明自己不辱肯尼迪家族個個成就卓著青史留名的門風,他一直在政界不懈打拼。1988年,剛剛21歲大學還沒畢業的帕特里克就當選了羅德島的州眾議員,成為肯尼迪家最年輕的政界新星。
但2009年夏季父親愛德華因腦癌去世,讓帕特里克對政治心灰意冷,他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人生,這也讓他再次以自己的方式成為肯尼迪家族中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員——作為這個家里僅存的一名政要,他從國會山抽身而退,讓肯尼迪這個名字在華盛頓政壇上馳騁了64年之后,第一次消失了,很多人把這看成是一個王朝的終結。
“政界沒有了肯尼迪并不會有什么不同,不過像我這樣出生于1940年代的人,有生以來第一張選票就是在1960年總統大選中投給約翰.肯尼迪,我們這代人對這個名字有著特殊的感情。”紐約市立大學巴魯學院公眾觀點研究專家穆茲歐教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肯尼迪和他的子孫們
對于很多美國人來說,肯尼迪家族的故事是一部集上天的寵愛與詛咒于一身,動人心魄的永恒傳奇。
這個故事開始于19世紀40年代末,肯尼迪家的第一代移民老帕特里克.肯尼迪為躲避老家愛爾蘭的大饑荒飄洋過海來到波士頓落腳。愛爾蘭人堅韌不屈的血液和英俊、聰明又愛冒險的基因讓這個家族迅速成為北美大陸上的新貴。到了第三代約瑟夫的時候,從銀行到地產無所不包的生意已經讓這個家庭富可敵國。因為曾經幫羅斯福在總統競選中籌款,羅斯福上任后約瑟夫也曾先后被委任美國證監會主席和駐英大使。但這些位子根本不足以滿足他的理想,他要的是自己家里出一個總統。
“我們看到的肯尼迪家族后來的輝煌不是自然而然發生的,而完全是由約瑟夫一手設計的。”穆茲歐教授說。
在約瑟夫和妻子羅絲養育的4子5女中,與父親同名的大兒子小約瑟夫原本被老爸作為重點培養對象,但1944年二戰期間,擔任海軍飛行員的小約瑟夫在前線犧牲,二兒子約翰承擔起入主白宮的重擔。1947年,29歲的約翰被選為馬薩諸塞州國會議員,肯尼迪這個名字正式登上華盛頓的政治舞臺。
約瑟夫利用自己的巨額財富、超強人脈和操縱媒體的過人本領,在短短14年后就把約翰推上了總統寶座,由不得旁人不服。從此肯尼迪家族就與美國政治密不可分超過半個世紀,最輝煌的時候曾經有5名家庭成員同時擔任從副州長到國會議員等要職。
不過老約瑟夫并沒有料到,他的家族似乎已經中了魔咒。如果說天生智障的大女兒羅斯瑪麗23歲時做前腦葉白質切除手術不僅沒有使情況好轉反而使她成了永久性腦殘,大兒子小約瑟夫命喪戰場,二女兒凱瑟琳的丈夫兩周后也在戰場上陣亡,而凱瑟琳自己4年后與新男友乘小飛機出游時也機毀人亡這些接連發生的災難還只是巧合,總是與成功接踵而至的劫數在約翰成為總統后就明顯得不容置疑。
約翰在任3年就遇刺身亡,曾歷任美國司法部長和紐約州聯邦參議員的三弟羅伯特前赴后繼再向白宮之路進發,怎奈歷史重演,在1968年的總統選舉中,剛剛贏得加州初選勝利的羅伯特也遇刺身亡,與白宮無緣。四弟愛德華這時候成了家族夢想順理成章的寄托。1962年,30歲的愛德華當選馬薩諸塞州聯邦參議員時已經表現出了卓越的政治天分,但看似暢通無阻的白宮之路卻在6年后斷送在一次事故中。
1968年夏季,愛德華參加完一個派對,駕車載著28歲的美女蔻波施娜(Mary Jo Kopechne)在風景如畫的馬薩葡萄園島上狂奔,一不小心沖到了河里。愛德華在事故發生后9個小時才報警,而被關在車里沉入水底的蔻波施娜這時早就香消玉殞。這次事故成了愛德華人生中的污點,盡管他在40年聯邦參議員生涯中贏得了他人無法匹敵的聲望,又是肯尼迪四兄弟中唯一活到白發之年的一個,他卻終生沒能跨出從國會山到白宮的關鍵一步。
不過,盡管肯尼迪兄弟們都是壯志未酬,卻個個不辱使命。從當年約翰擔任總統時擎起反種族隔離的大旗,到羅伯特擔任美國司法部長期間打擊黑幫、推進種族平等,到近年愛德華參議員在奧巴馬總統的健保法案通過中立下汗馬功勞,都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美國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家庭對國家的貢獻能與肯尼迪家族相提并論,想想他們的母親羅絲,她的孩子中有3個是為國捐軀,每次悲劇發生她都從不猶豫讓下一個孩子頂上去,這是什么樣的英雄氣概。想想肯尼迪兄弟們,他們頂著壓力讓這個國家發生改變,讓她越變越好,這是什么樣的勇氣。我自己之所以后來選擇投身政治,正是受了肯尼迪家族的影響,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給國家帶來改變。”曾經任《紐約郵報》市政新聞主筆的紐約職業政治顧問喬治.阿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肯尼迪遇刺時你在哪?
如果說老約瑟夫一手設計了兼具古希臘悲劇的宿命情結和美貌權力加金錢的好萊塢模式的肯尼迪故事,約翰.肯尼迪無疑是這個故事中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的男主角,他的個人魅力和悲情結局不僅成了這個家族日后賴以蔭庇的龍脈,也成就了一個激情迸發的時代和一代人充滿理想的火熱青春。也許正是因此,肯尼迪家族當年在政壇上的升起和今日的隕落才一樣都是無法復制也無法改變的歷史選擇。
“JFK(約翰.肯尼迪)那么年輕英俊,他在總統大選中的競爭對手尼克松又老又不好看,對我們這些當時正在讀大學的女生來說,這簡直就是‘美男與野獸的較量。” 紐約公共關系策劃人西沃伯格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JFK上任總統后,他那美麗又時尚的太太杰奎琳馬上成了全美國女人們艷羨和效仿的榜樣,他們的兒女們又都那么可愛。這個第一家庭代表了所有美國人的夢想,它讓我們相信在這個偉大的充滿活力的國家里,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這正是1960年代美國年輕人的集體心態,他們在搖滾樂、毒品和涂鴉中表達自己的憤怒,也在民權運動和反戰運動中寄望更美好的未來,他們相信自己能建立一個全新的世界,但又從來沒能擺脫對歐洲古老的貴族文化與生俱來的敬畏和艷羨。作為這個時代的開篇,肯尼迪滿足了人們的所有期待。這個近乎完美的故事沒能長久,但它的短更成全了它的美。1963年11月22日總統夫婦的敞篷車經過達拉斯迪利廣場時射向肯尼迪后腦的兩顆子彈結束了他46歲的生命,卻讓他的風華正茂在人們的記憶中得到了永生。

其實,政客遇刺在美國并非罕見,從146年前的林肯總統到今年1月8日的亞利桑那州國會議員吉福茲,每件都令人驚魂,但肯尼迪遇刺卻是現今美國人記憶中最刻骨銘心難以釋懷的一個。但凡60歲以上的美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肯尼迪遇刺時你在哪兒”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幾乎都與眼淚和失去親人般的錐心之痛有關。
“那時候我還是個高中生,那天我正在幫媽媽收拾屋子,家里開著電視,突然克蘭凱特(已故著名電視記者)出現在屏幕上,告訴大家肯尼迪總統遇刺了。半個小時以后,克蘭凱特摘下眼鏡告訴我們總統已經去世了。媽媽開始哭了,我心里也特別難受。”政治顧問阿茲說。
肯尼迪總統去世后,遺孀杰奎琳把丈夫生前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聽了好多遍,歌中唱道:“不要忘了,這兒曾經有過,在一個轉瞬而逝的閃亮時刻,它被叫做卡米洛。”卡米洛是英國傳說中亞瑟王的宮殿,充滿著騎士時代特有的英雄主義激蕩情懷和高貴典雅的迷人魅力,這也正是美國人心目中的肯尼迪。這個細節被《生活》雜志記錄下來,自此之后約翰.肯尼迪的時代就被稱作美國的卡米洛時代。
雖然杰奎琳在丈夫去世后曾說過,美國可能會出現更好的總統,卻不可能再有卡米洛。不過美國人卻固執地希望這個大家共同的童話可以永遠繼續下去,他們把肯尼迪家族延續至今的政治王朝一并叫做卡米洛。每當又一個肯尼迪在命運的詛咒下死于非命,他們都為之心碎,每當又一個年輕的肯尼迪走上政壇他們都為之歡呼。他們一次次原諒肯尼迪們犯下的酗酒、吸毒、強奸、弄權等種種錯誤,像呵護風中的燭火一樣呵護著心中的卡米洛,呵護著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留下的余溫。但是歷史畢竟走到了不再相信童話的今天。
卡米洛的背影
肯尼迪家的年輕一代在政治領域仍然有著他人無法匹敵的先天優勢,至少他們的姓氏已經足以為他們贏得一些死忠的選票。雖然很多民調都顯示大部分美國人對家族政治持反感態度,但在選票上他們卻往往不由自主地背棄自己的理念。從出了兩屆總統的阿丹姆斯家族、羅斯福家族和布什家族,到克林頓家族的夫妻檔和出了兩屆紐約州長的柯謨家族,政治家族在肯尼迪之前就已經出現,之后也還在繼續。
“民主從來就不是完美的,就像人類自身不是完美的一樣。知名度在民主選舉中至關重要,而知名度又可以給候選人帶來更多的政治捐款,讓他可以有資金進一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這是關于民主的一個不幸事實。”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公眾領袖研究學者凱勒曼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不過,曾經輔佐過從艾森豪威爾到卡特四屆美國總統,剛剛出版了《美國的政治王朝》一書的布魯金斯研究院歷史學家漢斯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政治王朝的著名姓氏并不是百試不爽的萬金油。“一個顯赫的姓氏可以讓你在政治的階梯上比別人高出一個臺階,但之后的事情還是要看你自己。”漢斯說。
歷史為這種說法提供了依據,美國唯一連任四屆的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他的兩個兒子都曾經被選為國會議員,但也都曾有過在州級選舉中失敗的經歷。而肯尼迪的金字招牌也同樣有失靈的時候,羅伯特.肯尼迪的女兒凱瑟琳雖然擔任過馬里蘭州副州長,卻在州長競選中落敗;2008年希拉里.克林頓轉任國務卿之后留下一個紐約州聯邦參議員席位,約翰.肯尼迪的女兒卡羅琳曾被認為是繼任的熱門人選,結果引起很大爭議。
“我不知道卡羅琳.肯尼迪有什么資格任這個職位,她是有名,但J.Lo(指歌星珍妮弗.洛佩茲)也是。” 紐約國會議員阿克曼當時在一次接受電臺訪問時怒氣沖沖地說。卡羅琳最后退出了競爭。
除了在競選中力不從心或技不如人帶來的挫折,肯尼迪的后代們似乎也仍然沒有擺脫上天的毒咒,約翰的一個兒子因為早產生下兩天后就夭折了,愛德華的一個兒子小愛德華12歲時因骨癌失去了右腿,羅伯特的兒子戴維因為吸毒過量喪命。曾經被認為是最有希望繼續家族政治理想的兩個人,羅伯特的兒子麥克和約翰的兒子小約翰也在1997和1999年先后離世,前者在滑雪時撞到了樹上腦漿迸裂,后者駕駛小飛機帶家人出游時因為操作失誤機毀人亡。
據說杰奎琳晚年時曾經對一項新的分子生物研究成果很感興趣,她覺得這項研究中發現的讓人喜歡尋求刺激和冒險的基因可能是破解肯尼迪家族咒語的密碼,不過公共關系策劃人西沃伯格卻認為籠罩在肯尼迪后代頭上的并不只是天災。
“有些事情比如愛德華在馬薩葡萄園島上的那場車禍,比如后來約翰的外甥威廉的強奸指控,如果發生在一般人身上,當事人難免受到嚴懲,但對他們卻都太平無事,這讓肯尼迪家的人太過自大,認為自己無所不能,一般人都知道危險的事他們也敢試。這不是自信,而是傲慢。”西沃伯格說。
也許羅伯特.肯尼迪會同意這種說法。“所有的傲慢自大終將收獲飽含淚水的苦果,神將因為人的過分傲慢讓人付出沉重的代價。”羅伯特生前在書中讀到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這句話時,特意在下面加了線。
當然肯尼迪的后代們也絕非庸碌之輩,他們中很多人在政治之外的領域仍然有著引人關注的成就,特別是在非營利的公共服務行業。這其實也是一種繼續家族傳統的方式,畢竟,肯尼迪總統妹妹尤奈絲從未競選過公職,卻是殘疾人奧運會的創始人。即使在政壇上,老約瑟夫現今仍然在世的29名孫輩中以后是否有人會卷土重來也未可知。
不過到那時候,他們也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被約翰.肯尼迪迷倒的一代人正在老去,肯尼迪這個名字上的光環也褪色了,以后他們的后代如果還想參加競選,光靠這個名字恐怕是不行了。” 西沃伯格說。
“如果當年羅伯特當了總統,歷史就會被改寫。” 穆茲歐說。
“如果愛德華還活著,奧巴馬的日子可能會好過些。”阿茲說。
沒有了肯尼迪的政壇看來還是顯得有點寂寞,恍然間只剩歌聲:“不要忘了,這兒曾經有過,在一個轉瞬而逝的閃亮時刻,它被叫做卡米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