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翻六千個宇宙

王安

不幸，又到了進城務工子弟的受難日。當孩子們從暑假的嬉鬧瘋玩中轉過神兒，來到學校，卻見教室被砸爛了，樹木被砍倒了，瓦礫遍地——立馬，孩子們沒學上了！

這不是發生在偏遠的貧困地區，而是在皇城腳下。2月，寒假剛過，北京大興、海淀等地已有二十多所打工子弟學校被關停；8月，暑假未完，朝陽再關九所打工子弟學校，涉及六千多名學生。一沙一世界，一個孩子就是一個宇宙。一下子打翻了六千多個宇宙。

這有根有據。在朝陽區東壩鄉，政府在學校門口派有城管和保安，并告知學生家長：發現東壩藍天實驗學校、東壩實驗學校等四所學校在房屋、消防、衛生等方面存在嚴重安全隱患，已通知各校舉辦人在7月底前關閉學校。有的政府并不親自出手，而是指示各鄉鎮的公房或民居，不許出租給打工子弟學校，收回學校所在的“地上物和土地”。

當然，人民政府是不會讓人民的孩子沒學上的。解決方案是：農民工子女持暫住證等五證，到北京市公立學校借讀，或到附近經審批的民辦學校上學。

有人神通廣大，五證齊全。戶口本人人都有；監護人在京暫住證，到派出所當即就給辦；在當地沒有監護條件的證明也好辦，鄉里鄉親；在京務工就業證明，找在京做買賣的老鄉簽一份勞動協議；在京實際住所居住證明，找一個業主緊急簽訂一份租賃協議，支付五百元的稅費，相當于一個月的房租，也能辦。

且莫歡喜，就算是有了五證也可能不好使：學校要考試，對不起了；已經招滿了，不好意思了。有的已經交錢上了“占坑班”，有的交了贊助費，你有什么？五證？五證是多少錢？如果連五證都沒有……天吶，為什么要難為人民？

錯，這正是為了廣大人民更好地生活。政府推進城鄉一體化暨土地儲備工作，將要高樓萬丈平地起。這些是可以算出錢的。

打工子弟學校確實寒酸，拿不到辦學證是正常的。但是，能拿到辦學證的公辦校能全部接收打工子弟嗎？就是能接收，這些農村孩子上得起嗎？實際上，政府本來是默許這些非法辦學的，就像司法默認著僻遠地區的事實婚姻。但忽然，原先這些為政府排憂解難的學校礙眼了，不起眼兒的地塊要變成“政府儲備地”了，于是官員們就變臉了，就要五證了。

此時，8月16日，財政部發函給北京市：為貫徹落實《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精神，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和《財政部關于統一地方教育附加政策有關問題的通知》的有關規定，同意你市對本市行政區域內繳納增值稅、消費稅、營業稅的單位和個人，按照其實際繳納“三稅”稅額的2%征收地方教育附加費。

這些打工者，也要經營，也要消費，也要交教育附加費。但如果他們問：“我們交了錢，孩子們的學校呢？”怎么回答？

官員可以說，支持教育是全民的義務，政府盡力了，財力有限。然而，財政部8月11日公布，7月份全國財政收入九千八百六十四億一千萬元，比去年同期增加兩千零八十億九千兩百萬元，增長26.7%；1至7月全國財政收入累計六萬六千七百三十九億九千兩百萬元，比去年同期增加一萬五千六百零六億九千五百萬元，增長30.5%。支持財政收入快速增長的兩個增長最快的稅種是企業所得稅和個人所得稅。企業所得稅為兩千六百二十三億兩百萬元，同比增長34.4%；個人所得稅五百零五億八千四百萬元，同比增長36%。

相對照，國家統計局發布的今年上半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一萬一千零四十一元，同比增長13.2%；農村居民人均現金收入三千七百零六元，同比增長20.4%。沒扛過財政收入呀。

中國正在推進城市化，要讓農民變市民。但是，那些已經踏進城市半只腳的農民，卻突然被城市化砸了個趔趄，并且，最受傷的是“農二代”，是這些“半市民”。英國的半市民脾氣大，讓警察好一頓著急。

中國孩子好脾氣。小驥是北京一所打工子弟學校文德學校四年級學生。去年2月他的學校被拆了，他興奮地看著拆爛了的校園。有人問：“你知道學校怎么變成這樣了？”小驥吸了一下鼻涕，自信地說：“我知道，學校要把滑梯蓋得更好！”

【原載2011年8月24日《中國青年報·世說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