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曼手札

〔美〕費曼

親愛的阿琳：

我深深愛你，甜心。

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歡我這樣對你說。但我不只是因為你喜歡才這樣寫的。我寫這些話是有感而發的。當我寫這些話給你的時候，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充滿我內心。

自從我上次給你寫信，竟然過了這么久了，幾乎快兩年了。但我知道你會原諒我的。你非常了解，知道我是個頑固的現實主義者。我認為寫這樣的信沒什么意義，所以遲遲沒有動筆。

但是我現在終于明白了，我的愛妻，我只是拖延一件該做的事，而這件事以前常做，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我要告訴你，我愛你，我好想愛你，我永遠深深愛你。

我發現自己很難解釋，在你去世了之后，我為什么還這么愛你。我仍想照顧你，讓你安適。而且我也希望你愛我，照顧我。我很想和你一起討論問題，一起策劃某些美好的事情。我從來沒想過我們還可以一起做這些事，直到現在，我才想通了。我們可以做什么呢？我們可以一起學做衣服，一起學中文，一起裝電影放映機。我沒有辦法獨自做這些事。如果沒有你，我會非常孤獨。你活在我心中，是個“完美的女人”，我們的一切瘋狂冒險，你都是帶頭出主意的人。

當你生病的時候，你非常擔心，認為自己不能給我一些你認為我需要的東西。你其實不必擔這個心。我當時就告訴過你，我沒有什么實質上的需求。因為我如此愛你，愛你的一切表現與作為，愛你全部。現在，這種感覺更清晰也更真實。現在你不能再給我任何實質的東西了，可是我還是這么愛你。你讓我無法自拔，不能再去愛任何人了。可是我甘之如飴。你雖然去世了，卻比任何活著的人更美好。

我知道你會笑我傻，會希望我不要這樣孤孤單單的，會要我去追求幸福快樂。我敢打賭，你會驚訝我到現在連一個女朋友也沒有（除了你之外，甜心），都已經一年多了呢。但是，親愛的，這你可無能為力，我也沒辦法。不知道為什么，因為我確實碰到過好幾個好女孩，其中也有非常合適的，我也不想這樣一個人過活。但是見了兩三次面之后，我就覺得索然無味，心灰意冷。你還和我在一起，活在我心中。

我摯愛的伴侶，我真的深深愛你。

我愛我太太。但我太太已經羽化升天了。

理查德

附筆：請原諒我沒有寄出這封信。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啊。

親愛的老媽：

聽你的朋友說，你一無所有，只在旅館里有個小房間，沒有家人和朋友陪伴，生活單調無聊。你做的事既沒有什么變化，也沒有什么未來，每天只是一些例行公事。你不能為自己建立什么。除了和大家推推擠擠之外，沒有方便的交通工具，也沒有豐盛的食物，沒有豪華的旅行，既沒有名聲也沒有財富。孩子們也不常給你寫信。你一無所有。

雖然你的朋友這么說，可是他們全錯了。財富不能使人快樂，游泳池和大別墅也不行。沒有一件工作本身是偉大的或有價值的，名譽也一樣。到外國去玩樂，更是毫無意義。主要是你的心態——只有當你用心在你去的地方，那地方才有意義；用心在你的工作上，你對工作才有感覺；用心在你的屋子，就會覺得“室雅何需大”了。如果你的心態是正確的，那就會處處如意，事事歡喜了。你的心思可以一下子飛到撒馬爾罕，一下子又回到哈德遜河。但內心的寧靜卻很不容易達到。這和物質條件沒什么關系。在大房子里和在斗室中，情形是同樣的。在任何工作上，都可以存著一種感恩的心態。你的那些富朋友，才真的一無所有。如果他們不能保持一種謙卑的態度，財富并不是牢靠的，很容易會失去。

我們的國家是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一般人很容易在當中滅頂。因此，你要為自己找個停靠的小港灣。你現在離完美的喜悅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如果愿意努力，你是做得到的。就像你的化妝術一樣，做起來并不難。這是一項偉大的成就，你也會因此成為偉大的女人。

我之所以寫這封信，因為你說這些事說了很多次。每次我總是含糊其辭地點點頭，表示了解。但是你一說再說，仿佛我聽不懂似的。由于了解你的人這么少，每個朋友都問你，每個親戚都質疑你，你怎么能住這么小的房子？你怎么能在那么差勁的店工作？和那些那么可怕的女售貨員一起上班？你知道為什么，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也不能心甘情愿地過任何不一樣的生活。因為他們不像你，缺乏一種堅強的內在和偉大的情操。這種偉大的情操是來自對物質欲望本質的徹底了解。人想要的很多，但需要的很少。它是一種內心的平靜，超越了貧窮，超越了物質的享受。

我可以把所有的財富都給你。你隨時可以要一萬美金之內的東西。我說過很多次了。但是你連買10塊錢的小東西都不肯花我的錢，不要我買給你，我該怎么辦？我以后不會再去煩你了，我以后不會再去問你需要什么東西。但是請你記得，你想要的任何東西，我都會買給你，不管是我現在的能力或未來的能力所能及。你不會沒有安全感的。雖然你并不想要什么東西，連最小的東西都不讓我費心。一個不滿足的人是永遠不夠富有的，欲壑難填。一個人若沒有物欲，反而會覺得很滿足。不必擔心你會需要朋友的幫忙，沒有人強迫你過什么樣的生活。你的兒子足可以供養你。

這是你的生活、你的選擇、你的單純、你的平靜和你的心甘情愿，不需要旁人來說三道四。

而我可以提供所擁有的一切給你。就算我是個自私的小氣鬼，也敢這么做。因為我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要。

每次我問你到底需要什么，答案總是千篇一律，要我常寫信。聽起來，我真是個不孝子，連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到。但是我知道你的能耐，你是個這么自信的人，在目前根本什么都不需要。雖然我心里明白，就算沒有我的信，你也一樣活得歡喜自在，而且習以為常。我并不是想測試你的能耐，或增加你的生活負擔。一個母親對兒子的要求這么少，當兒子的還有什么話說。

我該做的事已經很清楚了，就剩下立刻行動了。從今以后我應該以這件事為戒，開始常寫信給你。我希望能從你對生活的態度上得到啟發，更常為你的生活添加一點樂趣。我不再問你要不要什么了。你若需要什么，盡管隨時開口。我希望以后更能常寫信給你，滿足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渴望。我愛你。

你的兒子

（胡雪摘自湖南科技出版社《費曼手札·不休止的鼓聲》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