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敏達養成記

［（捷克）卡雷爾·恰佩克］

說起人們養狗的原因，不外乎是：

一、為了滿足虛榮心。二、為了“監視”。三、為了排遣寂寞，使自己不感到孤獨。四、為了從事養狗式的運動。五、最后就是由于精力過剩，想要成為狗的主人和指揮者。

至于我為何會開始養狗，主要是最后這個原因。精力過剩的我或許一直都在期待，期待著這世上的生靈能聽從于我，使我成為主宰萬物的統治者。一天清晨，有人按響了我家的門鈴，我開門看到一個人使勁用繩子拉著個棕褐色、渾身毛茸茸的小東西，而那個小東西則是一副下定決心絕不踏進我家半步的樣子。那人邊嘟囔著說這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艾爾谷犬，邊用雙手把那團毛茸茸又臟兮兮的小東西抱起來走進我的房間，隨后他說：“敏達，去呀！”（那只母狗的血統書上記載的是更像純種狗的名字，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只叫它敏達。）于是，就看見敏達邁著修長的四肢從我面前一閃而過，轉眼間就鉆到了桌子下面。緊接著就聽見桌子下面傳來不知是什么東西發出的戰栗聲以及痛苦的嗚咽聲?！澳阋溃@只狗的血統是很高貴的。”那個人很內行似的告訴我，然后仿佛是要把我跟這只狗交給命運去處置一樣，二話不說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迄今為止，我從未意識到讓狗從桌子下面出來是這么困難的一件事。我以為，通常情況下，人只要坐在地板上，列舉出所有或感性或理性的理由說服它們即可。我試著用優雅的聲音且帶有命令的口吻去說服它、懇求它，用方糖收買它，甚至于為了哄它出來我不惜模仿起狗的各種動作。當一切均以失敗告終時，我的耐性也消失殆盡，于是我猛地鉆進桌子下，抓住了它的腳，硬是把它給拖了出來。我也沒想到問題最終會以如此粗暴的方式解決，敏達更是震驚得就像遭受羞辱的少女一樣，仿佛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摧殘，全身哆嗦著站在那里。然后仿佛責備我似的，撒了第一泡尿。

那天晚上，敏達已經躺在我的床鋪上，美麗溫柔地斜眼望著我，好像在說：“人類先生，我可以睡在床鋪下面的，不過我愿意為你忍耐。”

第二天早晨，敏達果然不出我所料——從窗戶逃走了，幸好鋪路工人替我抓到了它。

就這樣，現在我得用繩子牽著敏達帶它去散步。而那個時候，向人們炫耀自己養的純種狗，也使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快看！”一位母親對自己的孩子說，“你看，那就是狗狗哦?！?/p>

我覺得有點受到了侮辱，便回頭告訴她：“這可是純正的艾爾谷犬！”

最讓我感到氣憤的莫過于這樣的家伙：天啊，您養的靈緹可真漂亮！不過為什么這樣毛茸茸的啊？

敏達經常把我拉向它感興趣的地方。它的力氣奇大無比，興趣也很與眾不同。它拉著我越過了一個小土坡，穿過了郊外的垃圾場。就在我們倆一起掙扎著往對方腳上纏上一圈又一圈的繩索時，幾位好心的退休老先生走了過來，指責我說：“你為什么要那么用力地拉那只狗呢？”

“這只是一種訓練方式。”我含糊地回答道，然后就又被敏達拖往別的小山。

之前曾說過人開始養狗的原因之一是為了“監視”，現在看來真是完全正確。人想要得到一只狗，實際上就是為了“監視”它。人緊緊地跟隨在狗的身后，幾乎寸步不離，不敢有絲毫懈怠。要嚴防小偷或敵人的靠近，凡是可能威脅到狗的安全的人一個都不放過。自古以來，守衛者就是忠誠和謹慎的象征。自從我得到那只狗以后，睡覺時眼睛基本都是半睜半閉的，生怕敏達被誰偷走而時刻守衛著。敏達想去散步，我就跟著它一起去散步；敏達想要睡覺，我就在寫文章的同時豎起耳朵不放過任何可疑的動靜；一旦有陌生的狗靠近，我就會頭發倒豎，齜牙咧嘴，發出可怕的吼聲。而這時，敏達就會搖著短短的尾巴回頭看著我，我想它一定是在告訴我：“我知道，你在這里守護著我?！?/p>

大多數人養狗是為了避免孤獨，其實狗比誰都害怕孤獨。有一次，我把敏達單獨留在門口，敏達不管三七二十一抓到什么就咬什么，它用這種方式表示抗議。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它都顯得怏怏不樂。還有一次，我把敏達關到了地下倉庫，結果它就把門鎖給咬壞了。從那以后，敏達變得就連一分鐘都不愿自己單獨待著。每次我想寫東西的時候，敏達就讓我陪它一起玩。一旦我躺下休息，敏達就把那當成是可以趴在我胸膛上咬我鼻子玩的信號。半夜12點整，我不得不和敏達玩一場“大規模游戲”，也就是互相追逐，互相噬咬，一起在地板上打滾，鬧得不亦樂乎。等敏達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我們就去休息。當然為了不使敏達寂寞，我會專門為它敞開臥室的門。

經過這些事情，我嚴肅地體會到養狗絕不單單是消遣解悶、向他人顯擺，而是一項真正高雅的運動。正如我曾經歷過的那樣，假如你是第一次帶自家的狗出去散步，那么你會發現摘下項圈后，養狗其實是一種要求你能完成一千米障礙賽跑、短距離越野賽跑、輾轉騰挪和各種跳躍，在終點漂亮地將狗捕獲的田徑比賽。接下來，還要繼續舉重練習——也就是你不得不用自己的雙手把摘掉項圈的狗抱回家去。并且那不是單純的舉重，而是舉起掙扎著、反抗著的頑強重量，不能有絲毫疏忽和放松警惕，那是一項相當艱苦的運動。我時常覺得敏達的體重至少有100公斤，甚至懷疑它是不是有16條腿。

而項圈和繩索完好無損時，你則要用左手或右手，甚至于雙手，開始類似于挺舉和抓舉的牽狗運動，然后逐漸演變為拔河運動或是爬砂石堆成的小山、競走、賽跑的訓練。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是姿態，也就是說，在旁人看來，你的所作所為是完全出自于你的個人意志而非其他。

帶狗出去就是為了方便它們大小便，或者用那個做借口。在這方面，敏達那種簡直是少女所特有的優雅和敏感讓我大感吃驚。也就是只要生理上可以忍耐，它就絕不在外面解決。很顯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的弱點使它感到難為情。敏達懂得一點兒英式禮節，知道家丑不可外揚。而人類卻無法對它的這種性格給予充分的理解，這讓敏達覺得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就像這樣，在剛開始的幾天里，我雖然實現了養狗的多重目標，但我明白唯獨這個目標看來是遙遙無期了。那就是原本我想成為我的狗的主人和指揮者，可如今的現實情況卻是我不得不承認，敏達才是我的女主人和指揮者。有時我試圖直接用語言和它溝通，敏達則完全不予理會。它簡直就是個暴君，喜怒無常還虐待人。每當我訓斥敏達是個利用我的耐性與善意而任意妄為、無法無天的家伙時，它就會滿眼深情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再搖著那節被剪短了的尾巴，嘟著毛茸茸的小嘴不出聲地傻笑，伸出長著蓬松“劉?！钡哪X袋示意我撫摸它。什么？你還想把腳翹到我的膝蓋上？別做夢了，敏達，一邊待著去，真是只煩人的小狗！在我把這段寫完之前不準來打擾我！喂，你讓我把話說完……哦！好吧，敏達，我決定改天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