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黑胡須黑眉毛、穿著一件長大褂的醫生剛剛下車上了臺階,他擦著傻里傻氣的腦袋上的汗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一會兒喘起氣來,一會兒打起哈欠來,一會兒打起嗝來。這時他看見了光光的石頭臺階上有一塊板子,便一下子坐在了上面,把兩只腳放在臺階上,兩只手靠在背后,真想就這樣仰面朝天躺下去。
今天沒有聽見射擊聲,只有士兵們發出的嘈雜聲,整個戰爭只存在一大幅紅十字布上,只存在德國的高高的三角形墻的樓房上,這些樓房的格式不同于俄國的,現在里面已沒有人了。少尉沒有地方可坐,只好往臺階上坐了下去,不過坐得比醫生低一些。他臉上輪廓分明,表情堅毅,這甚至跟他的年齡有點不相稱,而他身上穿的軍裝又肥又大,他看自己士兵的那種表情顯得有點苦悶。
士兵們在提水。
那邊還在冒煙。沒有風,煙徑直往上冒,沒有刮到這邊來。
那位醫生喘過了氣,打過了哈欠,看了看那邊在怎么滅煙,又朝旁邊的少尉看了一眼。
“少尉,別坐在石頭上。這邊有板子。”
“噢,暖和的。”
“一點也不暖和,神經要涼的。”
“你想,神經有什么的!這里連腦袋都無所謂了。”
“神經——應該當一回事呀,您要生病的。過來吧,過來吧。”
少尉極不情愿地站了起來,坐在了醫生的旁邊。醫生是一個體態端莊、膘肥體胖的男子,胡須毛茸茸的,臉上長著一撮短毛,活像一片陰影似的,兩頰長著連鬢胡子,一副痛苦的樣子。
“您怎么啦?”
“噢……打仗了。昨天……噢,晚上……還有早上。”
“有多少傷員?”
“您以為怎么樣?除了自己人,還有德國人。有各種各樣的傷……有腹部被榴霰彈炸傷,胃、腸、腸網膜脫垂的,而病號神志完全清醒,還活了好幾個小時,請求一定給他的胃涂上麻藥……有頭蓋骨打穿的,部分腦漿崩了出來,……從受傷的特征來看,這場戰斗是不輕的啊!”
“難道從受傷的特征可以判斷出戰斗的情況嗎?”
“當然可以。胸腹腔傷占多數——就意味著戰斗很激烈。”
“但是,全都結束了。”
“死傷了多少人啊!”
“那么——去睡一會兒吧。”
“我得先讓自己安靜一會兒。工作太緊張了,”醫生打了個哈欠,“得松弛一下。”
“你的神經還很緊張?”
“那倒不是,可我得松弛一下。對死傷已經不敏感了,否則你會無法工作的。有這么一個人,他的眼睛睜得像燈碗那樣大,只問一件事——他會不會活下去,而你在冷靜地數著他的脈搏,思考著怎樣動手術……要是有好的運輸工具,某些胸腹腔傷員還有可能得救:應該把他們送到后方去動手術。可我們有什么樣的運輸條件啊?只有兩輛敞篷馬車和一輛帶篷馬車。德國人的馬拉大車可以趕上我們。而且運到哪里去呀?到納列夫去?100俄里,只有10俄里路程有公路,而90俄里要走俄國的那種路,真要命啊!而且德國人還可以開汽車追我們,一小時就追上了——還動什么手術啊!”
少尉變得嚴厲起來,看了醫生一眼。
“要是情況馬上發生變化呢?退卻嗎?”醫生嘆了一口氣說道,“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這小醫院就會落到德國人手里……可是進攻呢?我們就得為掩埋尸體而操心。野地里躺著好多人啊!天氣那么熱,都要腐爛的。”
“情況越壞越好。”
“怎么?”醫生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兩只眼睛剛才還懶散冷漠,現在卻閃閃發亮了,他說:“所謂慈悲心的個別現象,只會使問題的總體解決變得模糊和延緩問題的總體解決。在這次戰爭中,一般說是俄國的戰爭中,情況是越壞越好!”
醫生那雙像刷子一樣的眉毛迷惑不解地揚了起來,這樣子有好一會兒:“怎么?……讓傷員發抖,讓高燒、夢囈、感染來折磨他們?……讓我們的士兵們受苦和死去——這也是好的?”
少尉那張剛毅的臉變得越來越嚴肅了:“應該有概括的觀點,如果不想碰釘子的話。在俄國,過去受苦現在還在受苦的人還少嗎!工人和農民在受苦以外,現在又加上傷員在受苦。傷員的事情極不成體統——這也是好的。結局就要來了,情況是越壞越好!”
由于少尉稍稍揚起頭來,似乎他所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對談者,而是看著好幾個人:“誰還有問題?”
醫生沒有一點兒睡意了,他兩只眼睛盯著信心滿懷的少尉。
“那么說——就不要動手術了?不要包扎繃帶了?死人越多——就越接近解放了?我們現在就拿我們的切爾尼戈夫的旗手……毀壞大動脈。你就躺在中立地帶躺它12個小時,直到把你抬走。那些絲狀脈,我們還要它們干什么?我這樣理解你所概括的意思,對吧?”
少尉的兩只眼睛燃燒著褐色的光芒:“為什么他們要像綿羊一樣依偎在我們那些團的蒙昧主義者后面?張著一面大旗!現在整個團都驕縱他們。他們找到了斗毆的理由了——為了一塊破布!然后又為了一根棍子。把尸體堆放在一起,就是這么回事!把我們當錫兵來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