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不與秋千老

［水無痕］

①

那是顏小染第一次看見秦立。

顏小染像往常一樣穿過那條逼仄的小巷，嘴里啃著一只青澀的蘋果。秦立從顏小染身邊疾馳而過，她聽見風呼嘯的聲音，心猛然停止了跳動。拿著蘋果的手有莫名的悸動，一不小心，那半只蘋果就跌落在墻角。

隨著一聲長長的剎車，為首的那個男孩一只腳撐地，轉過臉來，對不起啊。滿臉狡黠的笑。旁邊的幾個男孩隨即發出歡快的哄笑聲。顏小染沒有看清男孩的臉，她只聽見他們調侃的聲音，秦立，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禮貌。

他叫秦立，顏小染覺得，這是她聽過最動聽的名字。她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那群人消失在小巷的盡頭，才恍然過來。

金色的陽光打進昏暗的巷子，照進顏小染十七歲的年華里，連著那個叫秦立的男孩。

和所有準高三的學生一樣，顏小染每天惶惶不安。好像被判了死緩，明知道結果，卻要備受煎熬。那種感覺，伴著媽媽的絮叨，整日在顏小染的耳邊徘徊，怎么也揮之不去。

偶爾會在校園里看見秦立，以及，身邊幾個著奇異服裝的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代名詞——問題學生。他們是這個學校的一塊心病，卻又不會犯超出底線的錯誤，便變得無關痛癢起來。

顏小染寫厚厚的告白信，夾在不同的書里，每一封都洋洋灑灑，措辭華美。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秦立能夠看見其中任何一句話。有些東西，是可以放在心里，只供自己欣賞的。

可是還是被發現了。不知被誰拿去，貼在校門口的公告欄里。顏小染站在那兒，不能移動半步。她的臉由紅轉青，漸漸煞白。血不停地往腦子里沖，鼻子酸疼，眼淚就要往外涌。她轉過身，穿過擁擠的看客，低著頭匆匆逃跑。

一轉身，就看見不遠處站立的男孩。他手搭在單車上，就那樣望著顏小染。風微微吹起他白色的衣角，顏小染恍然間覺得，他望過來的眼神，是溫柔的。

可是他什么也沒說，也沒有試圖上前一步，就跨上單車，疾馳而去。路過顏小染身邊的時候，她再一次聽見了風的聲音，是從他身體里穿過的聲音。

顏小染站在那，想象秦立剛剛的模樣，心漸漸變得柔軟起來。

②

第二天，公告欄里的告白信不見了。可是流言就此傳播開來，顏小染每到一處，總能見到別人臉上似有似無的笑。他們在說，原來如此。

對于十七歲的喜歡來說，是禁不住流言飛語的。顏小染在眾多的口水中漸漸失掉了最初的心。她開始懷疑自己對秦立的喜歡，是來自怎樣的一種心緒。

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他沒有跟她有過任何交集。他只是每日在小巷口從她身邊穿過，留下一地的陽光。他只是在某次不小心，碰掉了她的半只蘋果。他只是站在不遠處，給過她一個模糊不清的眼神。

他不高大，不英俊，他整日混跡在一群不三不四的人群中，騎著單車在小城里橫沖直撞。

這樣的秦立，究竟怎樣擾亂了顏小染的心？

顏小染能寫出一百個不喜歡秦立的理由，卻找不出一個喜歡他的原因。可是有時候，喜歡就是這樣一件毫無緣由的事。

秦立于顏小染來說，是整個高三里唯一的光亮。令她歡喜，使她安心。

還是在那個巷口。少年斜靠著墻，旁邊架著那輛漂亮的山地車。他低著頭，指間夾著一支煙。

顏小染站在離秦立不到十米的距離，等待少年開口。她知道他在等她，那樣的姿勢，一下子就扎進了顏小染的心，趕跑了她多日來的苦悶。

秦立抬起頭，看見眼前的女孩，扔掉了手里的半支煙，用腳踩了兩下，然后笑道，謝謝你。

那是秦立對顏小染說的第一句話，是感謝的字眼。

顏小染不知道他的意思，咬了咬下嘴唇，說不出話。她看見少年臉上溫和的光芒，那是她很少看見過的欣然表情，心里立即被脹得鼓鼓的。她是喜歡他的，不管這種喜歡基于何種原因，都不重要。

那一刻，顏小染有種釋然的感覺。流言再重，也抵不過他的一句話。

可是直到秦立跨上單車，顏小染也沒弄清楚，他到底要感謝她什么。

她看著少年被風脹滿的襯衣，不禁心頭一熱，沖著他的背影大聲喊，喂，你要謝我什么啊？

秦立剎住車，轉過身來，謝謝你讓我看見自己。

③

顏小染站在那條曾無數次遇見秦立的巷子口，失落地想，他怎么不再從這里走了呢？

已經有很多天了吧，從他開口跟自己說第一句話開始，他就沒有出現過。顏小染依然能看見秦立穿梭于人潮擁擠的校園，只是不會再在小巷遇見。他為什么要改路？難道是躲避自己？可是他不是說了謝謝自己嗎？

顏小染腦子里不停地蹦出許多想法，借口，或者理由，就是沒法讓自己，忽略掉秦立的繞道而行。

那些日子，顏小染像丟掉一件心愛的東西般，日日心神恍惚，只有在偶然看見秦立的時候才如夢初醒。有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上前去問他，怎么不再經過小巷。可是怎么也沒提起那個勇氣。

那些流言，使她不敢與秦立，多言一句。

等到高三真正來的時候，顏小染已經很少能看見秦立了，她在漸漸忙碌的日子中越發淡然自己對他的那份情愫。

那些偶然的遇見，加起來卻有驚人的改變。她看見他穿起規矩的校服，留根根直立的頭發，眼神越發堅毅，身影匆忙。她看著他以自己跟不上的速度突飛猛進，爬上優等生的光榮榜。

顏小染看著那紅色榜單上耀眼的名字，仿佛被洗禮般，覺得神圣起來。秦立那兩個字，緊跟在她的身后，中間隔著不到十個人的名字。于是，那個影子，便再一次在她心底，被無限放大，占據著她整個身體。

他在變得優秀。顏小染想，這就意味著他們的距離越來越小，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

④

顏小染滿心歡喜地想，或許她與秦立能進入同一座大學，到那個時候，她就可以告訴他，她喜歡了他那么久。

在六月即將來臨的時候，顏小染終于鼓足勇氣，約了秦立在巷口見面。她想問他即將前往的大學，以此完成自己這些年來的暗戀。

秦立手搭在單車上，像那次公告欄外面那樣，望著顏小染。顏小染被他望得臉漸漸溫熱起來，她將頭埋得越來越深。

是秦立先開口說了話。他輕聲叫，顏小染。顏小染抬起頭，望著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半晌，他才緩緩道，我要走了。

那一刻，顏小染忘了什么是驚，什么是涼。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堵著嗓子，發不聲。她只是喃喃道，去哪里呢？

美國。秦立笑了笑，很不喜歡的國家，可是沒辦法，我爸爸一直催我過去，他已經給我聯系好大學，就等畢業了。

顏小染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渴望慢點畢業。以前，她一直期盼，可以快點畢業，上了大學，就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可是現在，如果畢業，秦立就要遠走，她寧愿永遠讀著那苦悶的高三。

顏小染覺得自己像蹩腳的群眾演員，一直沒弄清自己的角色，等待男主角的身影，卻不料，那本不是屬于自己的。

她努力擠出笑容，那很好啊，到那邊要好好生活。然后轉過身，第一次在他先轉身之前，走掉。她怕看見他的背影，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

男生在背后喚，顏小染。顏小染頓住了腳步，沒有回頭。

男生最終沒有說出口，那句有關我也喜歡你之類的話。他想，這些，已經沒有必要了吧。于他，于她，彼此都不過是青春歲月里的一劑涼風。

時隔三年，在顏小染以為自己快忘記那個叫秦立的男孩子時，收到了他從大洋彼岸的信。

他說，謝謝你曾經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存在。那時候的我，終日無所事事，只等著畢業出國。我覺得那是一條已經鋪好的路，我只需往前走就行了。可是我忽略了那路上的精彩，原來那一路，還有許多可以做的事。你一直看著我，讓我更加想要充實起來。是你，使我那段日子，有了綻放的動力。趕上你，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盡管結局依然是離開，可是我留下一段美麗的過程。而那所有的絢爛，只因為，那一路，有你陪伴。

顏小染拿著的信，打濕了大半。那些深深淺淺的時光，在記憶里慢慢氳開，灼灼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