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墻記

［侯文詠］

“我，我……忘記自己的名字怎么寫……”雖然老師氣得滿臉通紅，可是莊聰明的話還沒說完，全班早笑得東倒西歪了。莊聰明的麻煩大了，因為他的國語考了一百分。考一百分其實是件好事，問題是他考卷上的班級座號姓名竟和丁心文一模一樣，恰好丁心文也考了一百分。

“如果你考試不及格，老師非常生氣。”老師氣得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如果作弊考一百分，老師更是非常非常生氣。萬一你笨到作弊還把別人的座號姓名都抄上去，那老師簡直是非常非常非常生氣，現在你打算怎么樣？”

莊聰明猶豫了一下：“罰我跑步。”

老師搖搖頭：“不行。”上次老師罰他跑五圈操場，他高高興興一下子就跑完了，還加跑兩圈表示免費贈送。

“罰我掃廁所。”莊聰明興奮地脫口而出。一聽到廁所，老師激動起來：“上次罰你掃廁所，廁所的門被你表演超人踢壞，水龍頭也被你撞壞了，你還把一只掃把、兩個水桶都弄到化糞池里去，照這樣，你再去掃廁所，以后我們班只好用手掃地了。”

老師背著手，在講臺上踱來踱去。處罰莊聰明的確是傷腦筋的一件事，他不但天不怕，地不怕，而且破壞力極強。老師走過來，又走過去，盯著桌上一大疊作業本，忽然靈機一動。“你就是平時懶得寫作業，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現在罰你每天寫作業，加寫自己的名字，莊聰明，寫五十遍。”看莊聰明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這個處罰正中要害。從沒有任何處分會像讀書、寫字帶給他那么大的傷害力。

“現在一到第七節。”老師在黑板上寫完當天的生字就離開了。講臺底下一片安靜，只剩下沙沙的鉛筆聲。每個生字要寫一行。通常是丁心文最先寫好她的作業，把作業本交到講臺上，歡歡喜喜跑去操場跳房子。然后是張美美、王麗芬……過了不久，男生開始交作業，操場傳來打棒球、躲避球，熱鬧滾滾的聲音。漸漸教室只剩下莊聰明一個人。莊聰明、莊聰明……他把作業本寫得臟兮兮的，橡皮愈擦愈糟糕，一不小心，把紙張擦破，氣得撕掉再寫，結果作業本愈寫愈薄……

我第一次看見那幾個字是在廁所的墻壁上。然后那幾個誹謗楊老師的字像長了腳一樣，偷偷爬到欄桿、課桌椅上面。幾天以后，我走進學校，不得了了，墻壁上、教室玻璃、公布欄，到處都用簽字筆歪七扭八地涂著那幾個大字。

這件事很快轟動了全校，校長還氣憤地在朝會表示：“這位同學破壞老師的名譽也就算了，可是他不應該破壞學校的公物，校長一定要查出這位同學，給他適當的處分。”

我緊張兮兮地找到莊聰明，沒想到他一臉不在乎的表情，展示一支裂了的簽字筆給我看，還表演超人發威的動作，得意地問我：“厲害吧？”看他興奮的樣子，我差點沒昏倒。

第一節課，教室里面的氣氛比往常凝重。楊老師一句話不說走進教室來。“起立，敬禮，坐下。”他轉過身在黑板上大大寫下兩個字：誠實。

然后開始告訴我們那個老掉牙的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故事。他的態度似乎沒有想象中可怕，你看華盛頓勇敢地承認自己的錯誤，爸爸不但不罵他，反而稱贊他。可見我們要勇于認錯。

“嗯。”老師滿意地點頭，“剛剛我看見一個同學在打瞌睡，自己勇敢站起來認錯好不好？”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站起來認錯。

“咦？老師明明看到那個人。現在大家都閉上眼睛，老師再給那位同學一次機會，自己勇敢地站起來。”我一閉上眼睛，聽見乒乒乓乓的桌椅挪動聲，偷偷一瞄，竟有五六個人同時站起來。

“很好，”沒想到老師鎮定得很，“請坐下。我們做人最要緊的就是誠實。那老師再問你們，操場墻壁上那幾個字，‘楊老師很壞’是誰寫的？自動舉手。”我偷偷瞄了莊聰明一眼，他似乎一點勇于認錯的意思也沒有。

“老師再給這位同學一次機會。”看來老師再給一百次機會也沒什么用了。這時候老師忽然靈機一動。“好，現在每個人拿出紙來，在上面寫‘楊老師很壞’五個字，然后簽自己的姓名在右下角，老師要比對筆跡。寫好了每排最后一個人從后面把紙條收過來。”

我看到莊聰明那幾個字時，他還得意地對我擠眉弄眼，表示那幾個字是用左手寫的。“揚老師狠壞”，斜斜歪歪的字體，的確和墻壁上那幾個字筆跡不同。可是你一定已經發現了，才五個字而已，竟有兩個錯字。錯得和墻壁上一模一樣。我很想勸他去好好讀書、寫字，可是回頭看見他自鳴得意地向我比畫勝利的手勢時，忽然很期待這場即將開演的好戲。

我把紙條收集好，交給老師。一、二、三、四、五、六、七——“莊聰明！”老師漲紅了臉大叫，頭上都冒白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