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力量的角逐

摘要：《公開的情書》是一部在文革時流傳、80年代出版的啟蒙色彩極濃的小說，同時觸動了當時偏于保守和偏于啟蒙的兩種力量，引起褒貶不一的評價，由小說在新時期初期跌宕起伏的命運可以看出這兩種勢力的消長對比，由此還原出當時文學場的真實狀態，為研究新時期之初的文學狀況提供一定的幫助。

關鍵詞：《公開的情書》；新時期初期；文學狀況

《公開的情書》是文革時期比較出名的手抄本小說之一。最早寫于1972年，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知青中間流傳，1979年發表于杭州師范學院的學生刊物《我們》上，1980年，經過作者的整理修改，發表于《十月》。作者靳凡是80年代“文化熱”中“走向未來”叢書派金觀濤的妻子劉青峰，他們一起提出了“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這部小說作者以她和朋友在70年代初期的通信為基礎，加以一定的虛構完成，保持了通信的原貌，由四個主要人物老久、真真、老嘎、老邪門在1970年2月至8月的四十三封信組成。通過真真和老嘎、老久的戀愛為主線結構全篇，塑造了四個在逆境中依然不斷思考自己的人生、探索現實的意義、尋找未來的道路的覺醒的獨立思考的青年形象。小說在出版之后引起褒貶不一的評論，在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被批評，一部激動了一代人的啟蒙文學經典也就此被打入文學的冷宮。

新時期被定義為思想解放的時代，啟蒙理應受到極大的支持，但是這部啟蒙色彩極濃的小說卻為何被批判?褒貶不一的評論說明當時肯定是有支持它和反對它的兩種力量的，被批判的結果說明當時反對的力量強于支持的力量，那么這部小說又在何種程度上觸碰了反對它的力量——也就是當時占優勢地位的“主流”話語呢?本文試圖通過對這些問題的探索還原新時期初期的文學狀況，由此也能解開新時期初期許多作品引起爭議的原因。

一、兩種文學批評話語

在當時對于《公開的情書》的評論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兩種態度。贊揚它的人，說它“真實的反映了當代中國青年面對的社會現實，塑造了一代青年的真實典型”“是一部格調高昂的作品”“塑造了一代新人”，寫出了“主動的自覺的奮斗的青年形象”“歌頌了對理想和愛情的追求”“接觸到了對于愛情本質的看法”“對于愛情的態度是嚴肅的、負責的、完全無可非議的”“對于在那個時代那樣強烈的要求建立嶄新的合乎時代要求的生活，作者的嘗試值得肯定”，但是反對的一方說主人公“與人民群眾疏遠與冷漠”，“寫三角戀愛”“宣揚一種損人利己的道德觀”，宣揚資產階級情調，遠離了社會主義。

而這兩種態度就代表了當時文學界的兩種文學批評話語或兩種力量。第一種文學批評話語延續共和國文學的批評模式，認為仍然要區分姓“資”姓“社”的問題，最經常用的句式是“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把文學問題上升到這個層面。他們習慣以道德來衡量作品，看重國家和集體，壓抑個人性的思考和個性解放，推崇馬克思主義，將愛情視為資產階級情調和低級趣味予以排斥。另一種批評話語是提倡“人性論”，反對以“資”“社”邏輯來看待文學作品，他們更注重的是個人的解放與啟蒙，注重個人獨立的思考，支持新的愛情倫理與新的道德。也就是說新時期之初，文學界并沒有形成統一的文學觀與批判標準。

這部小說之所以引起極大的反響，原因就是它同時牽動了兩種力量的神經，一方面迎合了思想解放與啟蒙的思潮，另一方面碰到了反對力量的“底線”。下面分析它的啟蒙話語，看看它在何種程度上觸動了這兩種力量，引起軒然大波。

二、書中啟蒙話語

與兩種文學批評話語的關系

小說通過真真和四個男青年石田、童汝、老久、老嘎的戀愛糾葛來結構全篇，讓每一個人代表一種生活態度，一種愛情觀，一種人生觀，然后由真真的選擇來表明作者的立場。她否定了童汝那種在混亂的時代只想自己的“政治流氓”，離開了石田那樣沒有什么精神追求的“市儈”，最終靠近了老久，他的背后站著老邪門、老嘎等一批的青年。老久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就是作者想要確立的啟蒙話語。

(一)愛情觀

首先，老久把愛情和事業并立，甚至將愛情看的比事業還要重。“我的愛情和我的事業融會在一起”，他們要事業，也要愛情，“我是有生命的活人，我需要去愛我所愛的人和接受別人的愛”“愛情絕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愛情所賦予人的力量，應該是照亮整個人生的道路”。

其次，他們提出了新的愛情標準——“這個愛情法則要求雙方思想的基本一致，共同的愛好，共同的志向，共同的斗爭，才能使共同的生活充滿樂趣，才能使人生和愛情的意義得以表現，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的愛情才是崇高的、純潔的、動人的”。

再次，他們提出了一種新的愛情倫理。(1)兩個人在一起，必須有愛，有共同的追求，茍且湊合是不道德的。所以真真離開石田走向老久。(2)要勇敢地追求愛。老久說“如果現實中有我的理想的人物，我會不顧一切的用我全部的熱情去愛她，永遠向她表示忠誠”。(3)愛情是不能“出讓”的。他們相信“每個人都有追求愛的權利，這種權利同追求理想、自由的權利一樣神圣。這種權利既不能被剝奪，也不能出讓”。在得知老嘎也愛上了真真后，老久公平競爭，而不是像父親那樣因為鄔叔叔對他有恩，就讓出自己的愛情，結果三個人都受傷害。他們的愛情觀應和了當時思想解放者提出的“人”的解放，把愛情恢復到正常的位置，并積極倡導一種現代的愛情標準和愛情倫理。但是也觸碰到了反對的一方，這一方認為愛情是資產階級情調，這樣公然地討論愛情并把它提到和事業一樣甚至更高的位置是錯誤的，會“腐蝕”青年人的靈魂，青年人應該一心一意地工作。而它建構的新的愛情倫理更加嚴重地觸碰了舊的道德倫理的神經，被加以“忘恩負義”“個人主義”“損人利己”的罪名。

(二)人生觀

首先，老久們不是用馬克思主義來解決現實問題，而是選擇了科學。“我們信仰科學，信仰辯證法，是因為我們認為生活應該進步，進步只有依靠科學。”其次，他們將自己的事業和祖國的繁榮富強聯系在了一起，“我們是為了祖國而學”。第三，老久們十分相信自己的獨立思考、呼喚自由的精神和獨立的人格，不盲從任何偉人與主義。“我們的強，表現在變動中能夠自覺地支配自己的生活，既不盲目，也不悲觀。”對于當時的運動，他們保持冷靜的態度和適當的距離，防止被人利用，并仔細分析思考混亂的原因和祖國以及個人的未來。

這種人生觀應和了啟蒙思潮——擺脫僵化教條束縛，反抗極左思潮，高揚自我解放，注重獨立思考，宣揚了康德“啟蒙就是使人擺脫不自由的狀態”的啟蒙精神。雖然“為祖國而學”符合意識形態框架，科學的道路也沒錯，但是，它用愛情、科學、個性解放等西方啟蒙時代的資源來反抗“文革”對人性與個體的壓抑，而不是如當時“人道主義”者在馬克思主義內部尋找資源——如程光煒所說“借助了不該借助的資源”，遭到抵制也是必然——馬克思主義還是無可辯駁的真理，只能信仰不能懷疑。另外它的獨立思考否定了指導青年生活的“社論”的合法性，“私人文體構成了對于歷史文體的對抗”。“《公開的情書》最重要的啟蒙意義就在于率先在革命的主流意識形態之外展開了對于現實人生道路的思考，一方面超越了文革意識形態的粗暴限制，另一方面也不盡符合1980年前后主流意識形態的重新勘定。”

由上面的分析看出這部小說的啟蒙話語與當時兩種文學批評的緊張狀況，而這兩種文學批評話語的力量對比與變化也就決定了這部小說在新時期初期的命運，相應地，從它的評價變化也可以看出新時期之初的文學狀況。

三、由兩種力量的消長看新時期初期的文學狀況

從之前對兩種批評的舉例中就可以看到兩種力量的對比：一方掌握著共和國傳統的文學批評話語，駕輕就熟，而另一方對于啟蒙話語這個“武器”用得還不怎么順手，無力駁倒階級論和“資社論”，尤其是用馬克思主義為這部借助馬毛之外的資源的啟蒙文學辯護就更難，顯示出了理論的缺乏和力量的懸殊。此時雖然解放與啟蒙是人心所向，但是它還沒有掌握合適的話語言說方式，守舊的一方也還有著不可忽視的力量。

“清污”運動中支持“人道主義”的力量受到打擊，被加以“資產階級自由化”“攻擊無產階級政權”的罪名，更加無法保護這部小說，它受到更大的批判，說明守舊一方占據相對主流位置。這是毛時代的文學秩序“超穩定”樣態的顯現，雖然宣布新時期到了，創作有了一些突破，但是文學批評與文學觀念還沒有徹底轉變過來，舊的力量還占據主流，文學批評顯現出穩定性與滯后性。“撥亂反正”之“正”是“十七年”，“清污”是它建立權威過程中對不符合它的勘定的作品的一次“歸訓與懲罰”。

“清污”在黨的支持下展開，又在28天之后結束，體現出黨內力量的變化，也體現出文學界力量的變化。雖然啟蒙話語的存在與發展得益于政治，但是啟蒙力量漸漸強大也是原因之一。這個問題比較復雜，在此暫不作深入討論。

從這本小說在新時期之初的評價歷史我們看到文學場中各種力量的變化消長以及新時期初期真實的文學界，思想解放不是一帆風順的，而是有一個反復斗爭的過程，舊的力量不會馬上消失，新的力量也不會馬上占據主導地位，當時那么多作品引起“爭鳴”就證明了這一點。從稍顯稚嫩與概念化的《公開的情書》《人啊人》《晚霞消失的時候》到《古船》《人生》《內奸》，啟蒙思潮在斗爭中艱難成長，漸漸成為社會共識。

四、結語

《公開的情書》作為一部文革中流傳，80年代初發表的啟蒙小說，在發表之后收到褒貶不一的評價，說明當時文學界存在保守與啟蒙兩種力量。它之所以能引起雙方的共同關注是因為它的啟蒙話語既契合啟蒙一方的倡導，又觸碰了保守一方的禁區。分析雙方的批評話語，可以看出當時啟蒙一方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話語資源，暫時處于劣勢。83年小說被批判，說明啟蒙勢力的弱小和守舊勢力的強大，新時期之初的文學界并沒有完全“脫胎換骨”，顯示出文學批評的滯后性和文學秩序的穩定性。這是“文革”前文學秩序重建話語權威的一次努力，撥亂反正并不是回到西方啟蒙思想，而是回到毛時代之初。“清污”迅速結束，局面出現反轉。從這部小說在新時期之初的評價可以看到新時期之初新舊兩種力量的對比與消長，由此還原新時期初期真實的文學狀況，這對于我們認識新時期之初的其他文學現象有很大的幫助。

注釋：

[1]阮銘：《讓理想放出更加燦爛的光芒》，《十月》1980年第5期.

[2]王友琴：《主動的自覺的奮斗的青年形象》，《文學評論》1983年第3期.

[3]莊臨安、徐海鷹、夏志厚：《評(晚霞消失的時候)——兼評(公開的情書)(人啊!人)》，《文藝理論研究》1982年第1期.

[4]孫曉琪：《他們尋找真正的友誼和愛情》，《文匯報》1980年第6期.

[5]黎樹：《勇敢探索中的失誤——重評(公開的情書)》，《許昌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2期.

[6]程光煒：《文學的緊張——(公開的情書)(飛天)與八十年代主流文學》，《南方文壇》2006年第6期.

[7]何言宏：《正典結構的精神質詢——重讀靳凡(公開的情書)和禮平(晚霞消失的時候)》，《上海文化》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