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記》的文本改編與審美特質瑣談

摘要：《玉簪記》經歷了題材、意蘊的變化，各個版本呈現出不同的創意和價值。白先勇先生策劃的新版《玉簪記》體現了昆曲新美學的姿采。

關鍵詞：《玉簪記》；題材流變；昆曲美學

《玉簪記》的故事從小說到白先勇先生策劃的新版《玉簪記》，經歷了題材、意蘊的變化，各個版本都有其獨特的價值。不同時期對《玉簪記》的演繹，是在上一個版本的基礎上加工而成的，其本意和真實性固然是與原版愈來愈遠，但其問感情的表現卻是愈來愈深摯，可以說《玉簪記》是各個改編者深情演繹的糅合。“如果一門表演藝術沒有年輕的觀眾，它不會有生命力的。”新版《玉簪記》既有古典、淡雅的氣質，又煥發著鮮活的生機。

《玉簪記》故事原型可能來源于明人趙世杰《古今女史》中一條極為簡略的故事梗概，“宋女貞觀尼陳妙常年二十余，姿色出群，詩文俊雅，工音律。張于湖授臨江令，宿女貞觀，見妙常，以詞調之，妙常亦以詞拒。后與于湖潘法成斯通請洽，潘密告于湖，以計斷為夫婦”。這則故事類似于詞壇艷史，其中除了張于湖(張孝祥)確有其人，潘法成、陳妙常已難考。除了《古今女史》，還有其他的筆記體選集里記載了這一風流韻事。故事的主線集中于名士張于湖和才女陳妙常的以詞傳意的一節上，多有調侃、獵艷之意，既是美談，又是揶揄。名士風流、少女多情、佛門艷史容易挑動人的好奇心，往往夸夸其談，難辨真偽，可能是張孝祥在女道觀住宿因此傳聞，也可能是根據張孝祥在南京任官時判的一樁僧俗偷情案而編撰。因文字記載簡略，少有加工，多來自道聽途說，也很難從其中窺見情感傾向，反映的恐怕也多是市民的獵奇趣味。

張、陳這段風流佳話雖然只是《古今女史》中的寥寥數筆，卻頗受文人偏愛，先后被改編為雜劇和小說。明雜劇《張于湖誤宿女貞觀》(《女貞觀》)原作者已不可考，創作年份也存在爭議，但可以確定的是相比于《古今女史》，雜劇在情感內涵、故事敘述上已有新的演繹。故事的主角由張、陳變為了潘、張、陳，潘法成變為了潘必正，是女貞觀觀主的侄子；陳妙常則是自幼出家的平民之女。張于湖在《女貞觀》中則仍占據有主要地位，潘、陳的結合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張于湖。

雜劇之后，以“張于湖誤宿女貞觀”為題材的話本小說也隨之出現。話本小說比較大的改動在于：潘必正與張于湖成為故友。陳妙常懷孕之后，潘、陳兩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潘必正在路上偶遇張于湖并提及此事，張于湖為潘必正捏造了“指腹為婚”“因兵火相隔”和“有原割衫襟合同為照”的謊言，憑此遮掩是非。遺憾的是，傳奇的愛情在通俗文本中被演繹得曲折、香艷卻缺乏深度。

高濂《玉簪記》是在上述各個版本的基礎上創作的傳奇戲曲。高濂《玉簪記》將潘、陳二人設定為本是“指腹為婚”，冥冥中兩人自有姻緣，只是因為兵火交戰而各不自知。這樣的設置一方面是為了增強故事的傳奇性，另一方面或許是為潘、陳不倫之戀的結合開脫。但既是命定姻緣，張于湖一角的設置就略顯多余，而四處獵艷的王公子在插科打諢、調節氣氛之余更是完全可以忽略，這大概也是后來的昆曲《玉簪記》將張于湖、王公子的戲份全部刪除的緣由。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高濂《玉簪記》中陳妙常的年紀從“二十余”改成“一十六”，張于湖以詞挑之的時候妙常不過十七歲，而與潘必正相愛時妙常只有十八歲，雖然只是幾歲的差距，但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二十幾歲的女子與風流名士用詞一來一往，是有很濃烈的挑逗意味的，而當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與倜儻文人對弈談詞，則顯得十分風雅有趣，對于自己不怎么感興趣的求愛者，陳妙常不是拒之千里，而是曲意譏之，天真而不失機智，矜持卻不造作，實在是冰雪聰明。在高濂《玉簪記》中，張對陳是風流文人對多情少女的憐愛之情，頗有些“得之我幸，不得我幸”的意味。潘、陳之戀則是兩個年輕的靈魂的濃情摯愛，充滿青春氣息且純美動人。少女不諸世事，不愛達官權貴，偏愛失意書生，合情合理，可愛可親。《玉簪記》中的陳妙常不同于其他的一些戲曲傳奇里的女性形象，她不同于《牡丹亭》里一往情深、思春成病的杜麗娘，更不是《桃花扇》里那個堅韌執著、烈骨俠腸的李香君，陳妙常是個有點兒矛盾，但同時又矛盾得很可愛的女孩子。她有才華，但也有被潘必正抓住把柄的時候；她故作矜持，因此偶爾展露的關切溫柔愈發動人。在高濂《玉簪記》中，由于風流的張于湖和可笑的王公子的襯托，潘必正已初現特點。與張于湖和王公子相比，潘必正有兩大優勢，一是年輕英俊，二是憨直癡情，這也使潘必正不僅獲得陳妙常的傾心，更能獲得觀眾的認同。在劇本編排上，高濂增添了《秋江哭別》一出，正是因為這一出，將整部《玉簪記》都提升到了新的高度。或許讓潘、陳兩人相知相愛還不夠，要讓陳妙常徹底放下一切，為了情郎追至江上，這樣才算癡迷和深情。不過由于戲曲形式的限制，高濂的《玉簪記》里也有很多純粹是為了討好觀眾的打戲(如《破虜》)，尋常俗套的過場戲(如《奏策》)，還有純屬插科打諢的副線——王公子獵艷。這些關目對較為沉悶的戲劇表演有調節作用，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它的藝術價值又不是很高。又因為是戲曲這種表現形式，高濂《玉簪記》有美化人物的傾向，比如戲中不會著重表現潘、陳交歡，連陳妙常“身懷六甲”這一情節也被淡化，這與文人傳奇的唯美意趣有關。

高濂《玉簪記》中的一些關目后來被排演為折子戲。上世紀80年代初，著名昆曲藝術家岳美緹、華文漪追求新的藝術景觀，她們根據川劇《秋江》和昆曲經典折子戲《琴挑》，并從高濂33折傳奇《玉簪記》選取了集中講述潘、陳相愛的段落，以《琴挑》《問病》《偷詩》《催試》《秋江》五折聯綴為一個精致小品。岳華版《玉簪記》對高濂版《玉簪記》做了巧妙編排，剔除冗雜的旁線，使整出戲的脈絡清晰可見，舞臺藝術純美精致。華岳版《玉簪記》“求精而不求全”，追求詮釋潘、陳二人靈魂的相知相悅，因此將一些“輕浮的”情節進行了刪改，將“動手動腳”改成毫無邪念地對于美向往和發自內心輕輕地觸碰。

白先勇先生策劃的新版《玉簪記》在華岳版《玉簪記》的基礎上簡化了背景和服飾，進一步“提純”，卻融入了更豐富也更深摯的內涵，將琴棋書畫等古典文化元素融入其中，不僅是對昆曲的一次復興，更是與中國古典文化光華輝映。在劇本編排方面，新版《玉簪記》的一大創新是在《琴挑》之前增加了《投庵》一出。《投庵》的主要內容來自于高濂《玉簪記》里《避難投庵》和《必正投姑》兩個關目，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較大的創造性改編。岳華版《玉簪記》全劇包括《下第》一出，新版《玉簪記》以《投庵》替之，潘、陳二人在《投庵》一出中的最后一幕驀然回首，便已傾心。這樣的編排體現了戲曲舞臺的流動性，也使整場戲更為緊湊飽滿。此外，新版《玉簪記》中對禪宗“慈悲為懷”的闡釋提升了整出戲的格調，使其不再僅僅是一場僧俗相戀的傳奇，更有了慈悲、溫婉的色彩。

注釋：

[1]白先勇：《昆曲新美學》，《藝術評論》2010年第3期.

[2](清)張宗橚：《詞林紀事》，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3]參見白先勇《云心水心玉簪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