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畢業后待在家中,父親建議我跟隨他去加利福尼亞,那是他年輕時生活的地方。我對家族在加州的分支機構了解甚少,但我很快愛上了它們以及美麗的舊金山、那里的人們,城市的感覺,以及那兒的友好和不拘禮節。很快我就想,在如此適宜的氣氛和美麗的環境中工作該有多好,因此我決心爭取留下來。我告訴父親,如果他幫助我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我會收起自尊,放棄我先前在芝加哥找的一份工作。
舊金山當時有4份報紙。上午發行的《舊金山紀事報》可能是最受尊敬的聲音。與之競爭的是赫斯特的《洛杉磯觀察家報》,是當時仍然充滿活力的赫斯特王國最好和最強的報紙。兩份下午發行的報紙是典型的、舊式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路邊小報,有巨大的頭條標題,滯后的故事,比早報有更多有關性和犯罪的報道。我父親打電話給他的朋友,在《舊金山新聞報》給我找了一份兩個月的工作。我們的競爭者是赫斯特的另一份下午發行的報紙《舊金山呼聲報》。
我很驚訝父親沒有向他在《舊金山紀事報》的朋友求助,那是一份更為人知和更為傳統的報紙。但是事實證明,到《舊金山新聞報》工作對我來說是一種幸運,因為它是一份不那么正式、人手不多、熱鬧、進取、有趣的下午報——是初學者的理想之地,因為它給了我在更為規范、有序的環境中無法得到的機會。但是事情并不都這么快樂地開場。我在這座城市里沒有熟人,更糟的是不知道這份工作的要領,既沒干過很多打字的活兒,當然也沒作過多少采訪報道。我不了解這座城市,也不知道該如何了解它,所有的事似乎都突然不可戰勝。我坐在桌子旁,滿懷對失敗的擔心,在開始工作前感到迷惑同時充滿挫折感。
父親逗留了幾天,一天晚上我走到他的房間,哭著告訴他,我擔心自己撐不住,我感到沒有能力做這份工作,對這份報紙起不到什么作用,當然也不配得到每周21美元的薪水,我想和他一起回家。父親僅僅說,每個人都必須去學習,或許我應考慮一段時間再決定放棄,盡管那時我不配得到每周21美元的薪水,但今后我的價值會大得多,因為我會逐漸學會現在沒勇氣去學的東西。我不確定是什么說服了我,但我同意留下來,反正我隨時可以放棄。就在我哭著鬧著要離開的一個月后,我的新生活變得有趣起來。到8月中旬,我開始感到進步多于倒退。我感到雄心勃勃,對前程看得更遠了。我認識到不僅《舊金山新聞報》,連舊金山這座城市對我來說都是開始工作的一個好地方,因為沒有人知道我與報業巨頭有關系,而且即使有些人知道,他們也不關心。事實上,大多數人從未聽說過《郵報》,而且我懷疑一些人根本沒聽說過華盛頓。
在工作上,我學習寫或改寫通過電話傳來的消息。我寫新聞的用時仍然很長,但嚴苛的編輯們對我的新聞稿修改得越來越少。我還做一些基礎性工作,如找一些人拍照片。我甚至報道了酒保聯合會會議。我的第一份重要任務是某個編輯安排的。婦女基督教節制聯合會在城里舉行集會,這位編輯建議我用一個簡單的提議把一些代表引到酒吧,讓她們看看她們正在抱怨的罪行,并以此寫篇文章。我按時完成了任務,并寫了文章。工作沒多久,我在報社的鄰桌、《舊金山新聞報》經驗豐富的勞工報道記者鮑勃·埃利科特靠過來說,他聽說我對勞工報道感興趣,問我是否愿意做他的“采訪助手”,協助他完成兩個重大問題的報道,一個是倉庫工人聯合會可能會罷工,從而使碼頭區的矛盾沖突不斷上升;另一個是零售商店職工威脅反對城市百貨商店。我高興地同意了,于是開始與相關的許多重要人物在舊金山碼頭區相處了幾周,寫了一篇長篇報道。
就在我開始對罷工進行采訪時,負責裝卸船的港口工人,和負責將從港口運來的貨品儲藏在倉庫以及隨后搬走的倉庫工人組成了一個大的聯合會ILWU,即國際港口工人和倉庫工人聯合會。來自所有企業的供應商厭倦了一個接一個地被打垮并且被這個日益強大的聯合會所分裂,于是走到一起決定通過把ILWU排除在外來運用他們的聯合陣線,這樣他們才能為整個碼頭區事件達成一項權威的協議。當罷工在伍爾沃思倉庫發生時,供應商協會開來一輛貨車,貨是由非聯合會人員裝上的,并下令卸貨。這輛車被稱為“熱車”(意思是一輛由破壞罷工者裝載的鐵路貨物運輸車),它在碼頭區每個倉庫停下來要求卸貨,而聯合會成員拒絕工作。
作為報道這一事件的記者,我的工作之一是跟著“熱車”沿碼頭區行進,觀察貨車卸貨的每一個倉庫和隨后停工的情況,并向埃利科特報告。太平洋海岸勞工局由一群激進的經濟學家和職業調和者組成,領導人是亨利·梅爾尼科夫。最能干、最堅決和最有魅力的成員之一是薩姆·卡格爾,他是ILWU中非常成功的談判家,但對媒體人員沒有好感。但是,對我來說幸運的是,在所有報道此事的報紙中,他對《舊金山新聞報》的厭惡不那么強烈,他認為在所有公開反對聯合會的媒體中,它是最公正的。
罷工結束后,我被指定全力以赴報道從報紙的角度來說是一場更加重要的沖突——零售商店職員大罷工。與舊金山所有勞工沖突一樣,這次罷工持續的時間長而且激烈,對社區的經濟繁榮造成了破壞。此時,我在報社工作兩個月的時間到了,但我依然興奮,非常希望能夠繼續留在這里。但是情況變得復雜,原因是零售商店職員大罷工引起了報界的經濟緊縮。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就下一步應怎么做征求他的意見。他很快作出回應,打電話給我老板,感謝他過去幾周對我的幫助,并讓他可以輕松地決定此事。令人高興的是,我的老板說他希望我留下,我工作很出色,他們愿意把我永遠留下來,而我值得讓父親感到驕傲。
與父親對國內和國際事件的觀點相比,對我個人未來更重要的是父親對《郵報》所發生事情的評價。華盛頓的所有報紙都壓縮了版面,《華盛頓時報》和《華盛頓先驅報》壓縮得最多,而《郵報》最少,但是《星報》的廣告版面比我們的多一倍還多。父親對發行增長持樂觀態度,他也對《郵報》在一段相對穩定的階段后獲得可觀收入持樂觀態度。我們的收入是11.7萬美元,希望在增長放緩前達到125萬美元。
我自己的信主要包括三個主題:對歐洲即將來臨的戰爭感到痛苦,我的工作以及我的消遣。無論我如何沉浸于后兩者,我都很難忘記交織在一起的歐洲戰事,盡管歐洲到加利福尼亞似乎比到東海岸遠得多。一天早上,聽過希特勒的一篇演講,我寫下這樣的話:“聽著廣播里的聲音多少有點像誤入了動物園——被吼叫不時打斷的刺耳的聲音聽起來像一群瘋狂的動物”。國外的形勢變得越嚴峻,我越覺得努力了解這場游戲十分重要。盡管我不認為自己或者任何人可以改變它,但是我認為如果我不盡我所能就會瘋掉。理論化的,因此感到作為采訪助手的例行活動非常有趣?,F在我準備開始成為一名記者。一開始,我報道傷感故事——一個小女孩兒的圣誕樹燒掉了,《舊金山新聞報》給她送去禮物;一起跳金門橋的自殺事件;采訪一個因丈夫不再愛自己而一時氣憤試圖掐死自己孩子的婦女。
舊金山的報紙都在報道一條來自歐洲的新聞——一個漂亮的金發女人被強奸和謀殺的案件。涉足犯罪報道的機會來了,但我卻被指派與一名攝像師去報道一起乏味的事件:一輛垃圾車在城市垃圾站傾倒垃圾時出現一具尸體,是一個已經至少死去一周的男性。我的禱告起效了——我們到達前殯儀員已經把尸體運走了,讓我有幸沒有看到恐怖的場景。而另外一名記者報道了一個被殘忍殺害的女性,她的乳房被切除,軀干上被人用她的口紅寫著“親愛的,我愛你”。我母親對我的工作感到同情,為我要面對這些丑惡的事情而悲嘆。母親以她獨特的風格建議我運用叔本華的客觀性法則:讓意志失常,直到你感覺既不憎恨也不害怕。
我在工作上的進展并非一帆風順。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認為自己對寫作新聞報道的藝術加深了理解,然而,即使當我感到自己在速度和效率方面已經有很大進步時,要想達到理想的高度似乎仍然非常遙遠。
我怕別人比我搶先登出獨家新聞,還擔心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背景,我可能無法留下來,但是回想起來,第一天我一個小時才采寫了三行字,而如今一天能寫出兩篇專欄文章,以及每周一篇的教會專欄,我感到備受鼓舞。
1939年春天,我父親來訪,并提醒我,我曾說過會回到《郵報》工作。事實上,他來得正是時候?!杜f金山新聞報》已陷入另一個經濟困難期,顯然,有人要離開,而年輕的我是很可能的人選。因此我答應父親回到華盛頓,并非不情愿,但帶著錯綜復雜的感情和某種失落感。我熱愛在舊金山度過的這幾個月,它是我人生中少有的時光。
1939年4月24日,我的照片出現在《時代》雜志的人物版上,并配以簡單的介紹:“21歲的凱瑟琳·邁耶,發行人尤金·邁耶的女兒,將掌管她父親的《郵報》的‘讀者來信’欄目,每周薪酬25美元。她父親邁耶說:‘如果干得不好,我們會開了她?!蔽以谂f金山的一些朋友,以卡格爾為首,把剪下的雜志寄給我,并寫了一張紙條:“加利福尼亞沒有如果。回來找我們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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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凱瑟琳·格雷厄姆
美國“新聞界最有權勢的女人”——1963年,她正式接管《華盛頓郵報》時,這還是一份名不見經傳的小報;1972年,她的報紙因深度揭露“水門事件”而扳倒美國總統尼克松,成為當世的不朽傳奇;她在將報紙的大權下放后,動手寫就了這部膾炙人口的自傳,并在第二年獲得了普利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