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文心雕龍.樂府》篇

摘要：劉勰的《文心雕龍》是中國的文學批評史上一部難得的論述廣泛、見解深刻且體系嚴謹完整的“體大思精”之文學批評巨著。《文心雕龍》五十篇，涉及文學的內容十分豐富，但對于具有明顯的民間特色的樂府詩，其論述未免有些偏頗和矛盾之處。

關鍵詞：《文心雕龍》；樂府詩；矛盾；失誤

在中國的文學批評史上，劉勰的《文心雕龍》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不僅總結了先秦至南朝宋齊時代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的豐富經驗，而且是一部難得的論述十分廣泛、見解頗為深刻且體系嚴謹完整的“體大思精”的文學批評巨著。劉勰的《文心雕龍》約在齊明帝建武三年和四年(496—497)寫定以后，人們對它的評價也隨著時代和文學風尚不同而不斷變化著。我們今天要評價《文心雕龍》不僅要知人論世，看到它在當時及后世的發展和貢獻，弄清有哪些值得我們借鑒，同時更要搞清哪些是我們必須澄清與糾正的。

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辯證地分析是理解的前提，對劉勰的《文心雕龍》同樣也不例。《文心雕龍》五十篇，涉及文學的內容十分豐富，但對于具有明顯的民間特色的樂府詩，劉勰的論述未免有些偏頗和矛盾之處。本文欲就《文心雕龍》之《樂府》篇談談自己的一些認識和想法。

一、關于“雅”“鄭”

在《文心雕龍》五十篇中《樂府》排第七，《明詩》第六，劉勰在《明詩》(注：本文所引《文心雕龍》之《明詩》《樂府》《書記》等篇均選用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本)里說：“詩言志，歌永言。”樂府詩是配樂的詩歌，故排序次于《明詩》。《樂府》開篇便說：“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這樣看來在劉勰眼里樂府的核心就是音樂，作為配樂的詩歌，音樂的好壞自然是判斷其內容良莠的唯一標準：“夫樂本心術，故響浹肌髓，先王慎焉，務塞淫濫。”很明顯劉勰在這里是用《漢書·禮樂志》中的說法來表達：性情有正有邪，音樂有正有淫，所以要禁止淫濫的音樂，使歸雅正。正如紀昀所言：“‘務塞淫濫’四字為一篇之綱領。”通觀《樂府》，全篇主旨正是崇雅斥鄭，崇尚詩聲具雅，貶斥詩聲具鄭。

為什么崇雅，這是劉勰一向秉持的宗經思想所決定的。就《樂府》篇而言，劉勰正是本于《禮記·樂記》的說法，所崇尚的雅聲就是“中和之響”，就是像“鈞天九奏”“葛天八闋”或“是以師曠覘風于盛衰，季札鑒微于興廢，精之至也”。一樣的天籟之音。但如果真按《樂記》所言，就連《詩經》三百篇都不能全是雅聲：“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世亂國亡，當然不能是中和之音了。劉勰又說：“秦燔樂經，漢初紹復”，但“中和之響，闃其不還”，那就表示在漢朝盛世也乏“中和之音”了，更別說魏的樂府詩“滔蕩”“哀思”，也就只能淪為鄭曲了。

當然推崇雅正，排斥鄭聲，在原則上是對的，同樣認為“彥和此篇大旨，在于止節淫濫。蓋自秦以來，雅音淪喪，漢代常用，皆非雅聲。魏晉以來，陵替滋甚，遂使雅鄭混淆，鐘石斯繆。彥和閔正聲之難復，傷鄭曲之盛行，故欲歸本于正文”的可貴，也同意黃侃“彥和生于齊世，獨能抒此正論，以挽澆風，洵可謂卓爾之才矣”的論斷。但為了回復雅正，就把“艷歌婉孌，怨志訣絕”都視為鄭聲，這有些不妥。例如在他所指斥的艷歌，即《子夜》《吳聲》《讀曲》之類中，就有許多表情真摯的好作品；“至于魏之三祖，氣爽才麗，宰割辭調，音靡節平。觀其《北上》眾引，《秋風》列篇，或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出于滔蕩，辭不離于哀思；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的評斷之偏頗更是顯而易見。看來，劉勰只是一味地用周朝的雅樂或“中和之音”來衡量樂府詩，在他眼里漢以后就已罕用雅樂了，更不必說曹操、曹丕之作的不合雅音，成為鄭曲的必然了。

但章炳麟《辨詩》就曾說過：“魏文侯聽今樂則不知倦，古樂則臥，故知數極而遷，雖才士弗能以為美。”故不論音樂和詩歌都是隨著時代而不斷演進的，漢魏的音樂詩歌自然不同于周代，一定要用周代的聲樂歌辭來對漢魏的樂府指手畫腳，稍有不合就斥為鄭聲，這顯然既不符合藝術的規律又違背了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再者，也不能簡單地只以音樂的雅鄭來判定內容的好壞，這顯然也是行不通的。所以，劉勰《樂府》中對于雅鄭的觀點，從他的具體分析和例證來看，是不夠正確的。

二、關于樂府詩的態度

由于劉勰堅持采用先秦雅樂的保守態度，故漢魏時期的俗樂和民歌，均被其視為鄭聲鄭曲，評價很低。如：“若夫艷歌婉孌，怨志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這段批評主要就是針對俗樂和民歌。認為這些“艷歌婉孌”均是“詩聲俱鄭”的“淫辭”“俗聽”應當杜絕，但漢樂府民歌中的確有不少篇章是反映了廣闊的社會生活，內容充實，感情真摯，語言樸實生動的優秀作品，劉勰對這些作品的輕視不能不說是正統偏見。

推敲劉勰鄙視民歌的原因，筆者認為除了雅樂的正統偏見外，從思想上忽視了樂府詩的傳統是一個重要的方面。班固《漢書·藝文志》指出樂府的特征是“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所以“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這是樂府詩的傳統。這其中當然免不了來自下層勞動人民的心聲了，可是劉勰雖然主張文學要有益于政治教化，卻并不贊成直接表現下層社會生活。正如王運熙所言：“劉勰鄙薄鴻都門文人與鄙薄漢樂府民歌的態度是一致的。他對民歌反應愛情、婚姻的內容，也頗鄙薄，斥為淫辭。”劉勰完全忘記了樂府詩的特征恰恰就是下層人民“勞者歌其勞，饑者歌其食”的自然創作。這一點，從他在文中刻意避免民間樂府詩也可以看出，只提到如《桂華》《赤雁》等朝廷上的樂府詩，根本不談民間的樂府詩，而以“總趙代之謳，撮齊楚之氣”一筆帶過。講晉代的樂府，只舉傅玄、張華的，對南朝的民歌避而不談。也正因為如此，劉勰對曹魏時代在漢樂府民歌影響下的一些文人作品也估價較低。他在提到曹操的《苦寒行》(“北上太行山”篇)、曹丕的《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篇)等篇章時評云：“志不出于滔蕩，辭不離于哀思，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認為同古代雅正的樂曲相比，它們仍是鄭衛之淫聲。這也是間接對漢樂府民歌的輕視。

除了思想上對樂府詩傳統的忽視以外，在藝術上對民間樂府詩的苛求和偏見，也是造成劉勰看低樂府詩的一個重要的原因。他曾說過：“文辭鄙俚，莫過于諺。”(《書記》)他贊美漢代無名氏的數十首古詩為：“古詩佳麗，……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明詩》)如此看來他認為漢樂府民歌則是直而野的。像《東門行》《婦病行》等不少漢樂府民歌中的優秀篇什，在我們看來抒情真摯深刻，敘事具體細致，人物形象鮮明，語言質樸生動，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但對身處南朝駢體文學高度發展的劉勰來說，卻難以避免地與當時的一般文人一樣，總是把辭藻華美、對仗工整、音律和諧等作為衡量作品藝術性的主要標準。劉勰《文心雕龍》本身就是用精美的駢文寫作而成的。

當然，我們還應看到，在劉勰所處的時代，對樂府詩持輕視態度并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如鐘嶸《詩品》評價作家作品，也很重視文采。對富有文采的曹植、陸機評價很高，均列為上品，而對杰出作品《飲馬長城窟行》的作者陳琳，根本不加品題；曹魏作家基本都受漢樂府的影響較重，語言比較質樸，曹操和阮瑜均被列在下品，曹丕也只位居中品。其看法與劉勰非常相近。

時代的局限使得劉勰在藝術尺度上，對樂府詩套用了不合時宜的標準，未能科學地區別對待文人詩與民間詩，最終造成其輕視樂府詩的態度。固然，對于時代的局限，我們不應對劉勰過于挑剔，但輕率地評斷樂府詩，輕視民間詩歌，無論如何是不值得我們效仿的。

三、關于兩點矛盾和失誤

《樂府》篇的主旨雖然非常明晰，但論述中難免有些瑕疵。比如《樂府》一開頭便說：“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認為樂府就應是配樂的詩，但在文中又將“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俗稱乖調，蓋未思也”這里講曹植和陸機未被之于音樂的“佳篇”列為樂府，按照黃侃：“自其末言之，則惟嘗被管弦者謂之樂，其未詔伶人者，遠之若曹陸依擬古題之樂府，近之若唐人自撰新題之樂府，皆當歸之于詩，不宜與樂府淆溷也。”可能他是要強調兩類不同的樂府詩，一種是配合音樂的，先作了歌辭再譜曲；還有一種只有歌辭沒配上音樂的。這一點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也將其作了細分：“一，樂府所用本曲，若漢相和歌辭，江南東光乎之類是也。二，依樂府本曲以制辭，而其聲亦被弦管者，若魏武依《苦寒行》以制《北上》、魏文依《燕歌行》以制《秋風》是也。三，依樂府題以制辭，而其聲不被弦管者，若子建士衡所作是也。四，不依樂府舊題，自創新題以制辭，其聲亦不被弦管者，若杜子美《悲陳陶》諸篇、白樂天《新樂府》是也。從詩歌分途之說，則惟前二者得稱樂府，后二者雖名樂府，與雅俗之詩無殊。從詩樂同類之說，則前二者為有辭有聲之樂府，后二者為有辭無聲之樂府，如此復與雅俗之詩無殊。”如此縝密的分析證明了劉勰將子建、士衡之“佳篇”列為樂府，與他之前的表述是互相矛盾的。我想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矛盾，可能是他太喜歡像這二人這樣富有文采，沒有質直鄙俚之病的作品了。

另外，在《樂府》中把“艷歌婉孌，怨志訣絕”都看做鄭聲，這就跟《明詩》矛盾了。《明詩》稱“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至于張衡《怨篇》，清典可味”，對怨志并不排斥。這里就出現了雙重標準，對樂府要求中和，不許有“怨”，而對詩則可以，這是明顯的自相矛盾。至于為什么會出現如此的失誤筆者很難理解。

正如王運熙所云：“劉勰對民間文學和通俗文學的態度比較復雜，他有自己的思想標準和藝術標準，根據這種標準對它們有所肯定或否定，而不是籠統的贊揚或排斥。”劉勰《樂府》篇中對于樂府詩，這種源于民間的詩歌應予以何種評價，本身就充滿了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