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當代最具有自發的哲學氣質的作家,史鐵生以文學的方式探求著生命的哲學。而這種哲學氣質,是從他苦難的命運中生長出來的。1972年,在本是最富有夢想的時節,上帝與他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突如其來的脊髓上的一個腫瘤使他失去了飛翔的翅膀,只能永遠的被束縛在冰冷的輪椅上。對一個人來說,“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是一種何其的苦痛。在最初的一段時間內,他渴望著死,“我終日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心里先是完全的空白,隨后由著一個死字去填滿”。但是我們慶幸的是,史鐵生并沒有選擇這一條路,而是繼續走在人生的路上,一路放歌,為我們留下了思想的結晶。
古人云:向死而生。史鐵生正是在經歷了這種生與死的較量后,對人生有了更多的體悟。他開始用寫作的方式在尋求自己的人生價值,用文學的方式對人生進行了深刻的思考。而在他的文學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宿命”這個字眼的存在,甚至可以說,這種對命運的觀點是一直貫穿著他的整個生活和整個的寫作生涯的。但是雖然他在作品中反復提到宿命的存在,提到命中注定,表面上看是在宣揚一種悲觀的思想,即人對命運的無力反抗,但是其背后卻是彰顯著人性的張力與不屈,所以在他的筆下,人物尤其較多出現的殘疾人形象多是在和命運抗爭,即使這種抗爭是蒼白的,但是正是這種對宿命的超越,讓人們看到了人生的美妙。
對于“宿命”這個話題,古今中外的學者都在用自己的作品對它進行闡釋,從古希臘神話中的擁有超強意志連主神宙斯都無法扭轉的命運女神,到中國儒家的“畏天命”、道家“委天知命”,無不在宣揚著宿命論。而且在人們的傳統思維中,宿命就是無法反抗,而無法反抗就意味著悲劇。因此很多作品在宿命的主題之下,作家們懷著悲憫的情懷描寫劇中的人物,并希望觀眾也以一種悲憫的眼光來俯視他們。古希臘戲劇《俄狄浦斯王》表現了命運的殘酷無情,曹雪芹借《紅樓夢》發出了人生如夢、造化弄人的慨嘆。曹禺在寫作《雷雨》的過程中,坦言“對宇宙間許多神秘事物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钡菍τ谑疯F生,他筆下的文學作品并沒有在刻意宣揚這種無法逆轉的悲劇性。我們可以看到兩種不同的宿命主題下的作品,一種是以極為客觀的角度來敘述人們的命運,來講述命中注定的事情是怎樣一步步發生的,這多體現在他的小說作品中,另一種呢,則是散文中流露出的對宿命的思考,這種思考不同于小說中的客觀敘事,多是一種思想的升華,也就是超越??梢哉f,小說和散文這兩種不同的題材承擔了史鐵生有關宿命與超越的論述。
在小說《宿命》中,作者講述了一個原本有著光明前途的年輕男教師,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腰椎骨被撞斷而不得不被“種”在病床上和輪椅上,可以說這是作者自己形象的寫照,所以其實文中的主人公“莫非”就是史鐵生自己,他是在替作者自己追問命運。“莫非”一直執著的在探求自己之所以會那么巧出車禍的原因,就是作者在文中開頭所說“因為晚了一秒鐘或沒能再晚一秒鐘,也可以說是早了一秒鐘卻偏偏沒能再早一秒鐘,以至終身截癱這件事”的根源。從軋到茄子到和熟人打招呼,再到在包子店里吃包子,再追溯到在學校里拿到校長贈送的歌劇票,直到最后那個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學生在課堂上為什么突然笑起來沒完?“莫非”一直在暗自琢磨,直到終于有一天,得到了答案——一只狗對著學校大門正中的那條大標語放了個很響很悶的屁。
“莫非”在追問的過程,也是他領悟命運的過程。他知道“我吹著《貨郎與小姐》中最著名的唱段,騎車朝那個萬惡的一秒鐘挺進。與此同時有一位我注定將來要結識的年輕司機,也正朝著一秒鐘匆忙趕來。”在探究到包子店里第六個買包子的人時,作者說:“到現在問題已經比較明朗了。請特別注意一下小飯館第六個買包子的人所說的那句話,他說他從上一鍋起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這就是說我若不能提前半小時到達那家小飯館,則我比排名第七,必吃一個包子,必遇見那個熟人,必耽誤一至五秒從而必撞斷脊髓,今日之莫非還是坐在輪椅里?!弊髡咴陔S后也說到:“在我騎車出發看歌劇的時候,上帝已經把莫非的前途安排好了。在劫難逃?!蔽覀兛吹阶髡哂玫搅恕霸诮匐y逃”這個字眼,就是說在“莫非”追問了這么久后,他開始明白了這就是命。雖然說有點消極的認命情緒在里面,但是也正是這種認命,使得“莫非”能夠放下,而不是繼續的抱怨命運,抱怨世事的不公平。
其實,這種對認命的態度,也就意味著開始承認命運的不可逆轉性,那么既然不可逆轉,也就開始包含著作者對宿命的超越。在史鐵生的長篇散文《我與地壇》中,作者的這種在漫長的思索之后的超越性就更加明顯。在作者看來,自己與地壇就是命中注定的要相遇,“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經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在地壇這個特殊的地方,作者就是在不停的思考自己為什么會遭受這樣的磨難,追問生命磨難的發生,這種追詰的方式,卻必然會在他終于無所追問的時候誘導出一種宿命意識。所以作者說:“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降臨的節日。”正是經過這樣痛苦的思索,作者看穿了生命的實質,承認了宿命的存在,所以剩下的反而就是解脫了?!斑@樣想過之后我安心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p>
而在《我與地壇》中,不僅有對死亡這個最大的宿命的超越,還有對苦難的超越。作者說:“誰又能把這個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著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斗,并為此享受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了愚鈍,機智還有什么光榮呢?要是沒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維系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成為美德呢?……就算我們連丑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情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事一塊沒有感覺也沒有肥力的沙漠?!边@樣的思索之后,作者就得出了結論:“于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里:有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由誰去體現著世間的幸福,驕傲和歡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p>
一句“休論公道”,我們就可以看出作者實現了從“宿命”感中的突圍,而突圍之后的問題就是該怎樣活了?!笆O碌膯栴}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睌[脫了死亡誘惑的史鐵生開始深思如何活下去,也就是如何去體味生命的價值與意義?!盀槭裁匆钕氯ピ囋嚹?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機會難得,不試白不試,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試一試不會額外再有什么損失。說不定倒有額外的好處呢是不是?”對于這個如何“試一試”的問題,作者自己給出的答案是:體會生命的過程。雖然作者也在質疑人類終將消亡,地球是要毀滅的,宇宙在走向熱寂。我們的一切聰明和才智、奮斗和努力、好運和成功到底有什么價值?有什么意義?我們在走向哪兒?我們在朝哪兒走?我們的目的何在?我們的歡樂何在?我們的幸福何在?我們的救贖之路何在?”換言之,人生在世,終將一無所有、一無所獲,因為死亡會剝去人的一切,如名、利、理想、事業等各種各樣的目的。但是,作者認為,有一件東西是任誰也不能帶走的,這就是人生的過程。他說:“事實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過程。一個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剝奪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因為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于你去創造精彩的過程。于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你立于目的的絕境卻實現著、欣賞著、飽嘗著過程的精彩,你便把絕境送上了絕境。夢想使你迷醉,距離就成了歡樂;追求使你充實,失敗和成功都是伴奏;當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現在你說你是一個幸福的人你想你會說得多么自信,現在你對一切神靈鬼怪說謝謝你們給我的好運,你看看誰還能說不。”由此言之,唯有人生的過程是真正屬于自己的,是任何外力也不能剝奪的,那是一塊可以任自己自由耕耘的園地,是一塊任自己任意飛翔的天空。
正是在此信念的指引下,把自己生存的支點牢固地熔鑄在了堅固無比的過程上面。在經歷了無數跋涉之后,他終于完成了自己人生哲學的建構,也為自己尋找到了一個牢不可破的人生信念,這種信念以人生過程取代了外在目的,從而把人自身的命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在《命若琴弦》中,經歷過希望——失望——為他人創造希望的老瞎子明白師父了最后的話“人的命就象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的確切含義。因為人的命最重要的就是過程,在不停地彈弦中自會發現了生命的價值和快樂。所以,為了讓小瞎子有“奔頭”地活下去,他仿照師父曾經的作為,把這個虛幻的神話傳給了小瞎子,且告訴他一定要彈斷一千二百根才行。《毒藥》中一個人因為了解死是無可逃避的“目的”,在生活的過程中嘗試著活出了意義。在作者看來,盡管命運充滿宿命感,人卻可以在過程的體驗中超越命運無著的痛苦,從而找到生命的意義。
作者就是這樣借人物的思想與精神來闡明了他對生命真義的理解:結果怎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過程中人以有限的生命發揮最大限度的主觀努力,進行最大限度的價值創造,以在創造過程中體驗自我精神的自由、完整和心靈的開放、升華來實現生命的壯麗與輝煌
綜上所述,作者在經歷了對生命的追問后,開始走向對宿命的超越,并且還達到了一種十分超然的生命境界。雖然現在,史鐵生先生已經離開了人世,但是他的思想會“歷久彌香”,他的作品在“喧鬧”的文學世界中為我們開辟了一塊精神的凈土,在那里我們可以體味到生命的哲思與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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