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是作者路遙耗盡了“一生主要精力”完成的百萬字巨著。有人曾稱這部小說是“農村日常生活的百科全書”，真正走進這個平凡的世界，我們確實要為它的紛繁、復雜、廣闊而感到驚異。

在作者的思想深處，其實存在著被反式的矛盾：一方面，在情感上，他尊敬并推崇農業文化中的寬厚、溫情、淳樸，農民身上的堅忍和刻苦，把它看做精神棲息的家園；另一方面，在意識上，他對世世代代農民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又持否定態度，期待農民母體誕生新的一份子，創造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價值。這種矛盾既帶來缺失也產生魅力。在作品中，這兩種傾向在在家腦中無法調和，又無法解脫，便裂變為兩個人物：孫少安和孫少平。他們都從傳統出發，又是同胞兄弟，不免有共同之處，但他們終究體現著兩種人生選擇和兩種生活哲學。他們一個務實，一個幻想；一個重物質，一個重精神；一個封閉，一個開放；一個深植農村，一個被“遠行的夢”所召喚。

孫少安和孫少平兄弟倆可以說都是中國處于社會大轉型期間的富于變革意識的一代農民青年。他們都在不同程度上對固有的生活方式和落后的農村現實不滿足而企望著變革。但是他們一旦置身于變革的漩渦之中，他們時不時總會為情感和理智的矛盾所困擾。在孫少安的轉場剛剛走上正路時，村里一些困難戶為籌措買化肥甚至為一點量鹽買油錢來找他打工。看著這些以往和他一起共過患難的鄉親，少安內心是痛苦的。他是一個善良而極富同情心的人，他借錢給田四和田五，但卻因磚廠初創階段在資金和場地上的困難，使他不得不拒絕他們打零工的要求。

在整本書中，孫少平是最重要的，也是讓我們時時牽掛其命運發展的人物。他在小說中剛出現時，還是個為了每頓飯必須到食堂領兩個黑饃的寒酸感到自卑的學生，但他不久便從饑餓、貧寒、孤獨、失戀的煎熬中挺立起來。他說“人活著，隨時要準備受磨難”，并自稱是“苦難的愛好者”。如果說處理郝紅梅的“手帕事件”，援救受辱的弱女，表現了他坦蕩寬厚的心胸，高貴的人格，那么，他的闖蕩世界，當攬工漢，最后成為優秀的煤礦工人，所蘊含的人生意味就更加深刻。他的出走，并無發財的動機，完全是精神的渴求；他的自找苦吃，遍嘗苦難，含有焦灼地為提高自身素質努力，探尋人的發展前景的不凡意義。他竭力要超越自我，尋找新路。他最珍視精神上的收獲。對于“苦難”，他說“痛苦難道是白忍受的嗎?它應該使我們更偉大。”這個人物的生活目標正如他在致妹妹蘭香的信中所說的：“我們出身于貧寒的農民家庭——永遠不要鄙薄我們的出身，它給我們帶來的好處講一生受用無窮；但我們一定又要從我們出身的局限中解脫出來，從意識上徹底背叛農民的狹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義。”在孫少平身上，作者讓我們感受到時代發展的必然趨勢和社會變革的內在潛力。

作者的婦女觀是一種“賢妻良母”觀，他認為：母性是一種承受苦難能力最強的載體，是種喚起苦難中男人再生的妙藥，是一劑對苦難者的包容的靈丹，是一種偉大的給予和獻身。母性正是在這給予和獻身的過程中體現這一種無以倫比的偉大，這反映了男權社會的思想意識和審美意識。在作品中，幾位主要的女主人公都被男權思想所統照，蘭花、潤葉、田曉霞，眾多女性被塑造成根深蒂固的傳統女性：溫柔善良，逆來順受，最善于犧牲，也最樂于犧牲。

潤葉，執著地追求愛情，但卻始終被一種勢力所包圍著，背道而馳。她選擇的男人在現實的壓力面前拒絕了他；而選擇了他的男人，卻在現實的壓力面前使她就范。這現實的壓力太強大，無處不在，它就是典型的男權社會的產物——門閥觀念、等級制度以及更深層次的政治的需要。潤葉一次又一次的犧牲自己，特別是當她的掛名丈夫因車禍傷殘之后，她義無反顧地回到丈夫身邊。她并不愛他，也從未過過一天家庭生活，而且她始終怨恨他。但潤葉是個善良的女性，正如她的名字。其實，她對李向前的同情超過了愛，她犧牲自己因此求得內心的寧靜與安慰，從此過上了平靜的家庭生活，她的自我犧牲，在道德完善中得到了心靈的慰藉，也平復了多年來因愛情和婚姻所造成的心靈創傷。

曉霞是個現代女子，思想敏銳，敢作敢為。她與孫少平有著最深切的相知相戀，在他們的愛情中，沒有世俗的一切，只有相同的志趣，互為欽佩的人格以及心靈的相通和交匯。但是，他們很清楚，要想達到最后的結合，他們注定要超越現實的許多東西；曉霞要超越世俗的觀念、地位、物質利益的羈絆，而少平則要超越自己觀念中的自卑以及兩人在現實中的鴻溝，這種矛盾會給他們未來的生活帶來無數的矛盾和痛苦，以至于把他們的愛情消磨殆盡。作者不忍心在現實中把他們拆散，更主要的是不愿破壞曉霞美好的形象，于是選擇犧牲曉霞的生命來保全她形象的完美。這種完美性，恰恰反映了作者的思想意識，他已經在有意無意間，秉承了自己頭腦中固有的慣性思維——男權社會的思想意識來規范自己的人物，他不能接受少平和曉霞分手的合乎現實生活的邏輯的結果，因而人為地制造一場事故，成全愛情和曉霞形象的完美。從某種意義上說，曉霞是被作者的男權思想犧牲掉的。

再讀《平凡的世界》，除了讓自己再次感受整部小說中大氣蓬勃的不屈不撓向命運抗爭的精神之外，也讓自己感到全身上下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超然的力量。那種力量，就是一種心存善良的對生活的熱愛，即便生命的天空少有色彩，仍不要頹廢、空虛、迷茫、糟踐自己、傷害別人，要相信世間所存著溫暖、美好、信任、尊嚴、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