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出粉碎“四人幫”之后

讀懂《人民日報》透露的信息

1976年10月12日，早晨一上班，我習慣性地拿起《人民日報》，刊登在一版頭條的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醒目的主標和副標，報道的是巴布亞新幾內亞總理索馬累到北京，華國鋒總理和首都群眾到機場熱烈歡迎，副總理李先念和夫人林佳眉到機場迎接的消息。細看內容，以前類似重要活動必出現的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和姚文元，沒有一人露面。一版的另一條消息說，李先念晚上與索馬累進行了會談，報道中也沒有他們四人的名字出現。這不禁使我感到疑惑，因為在毛澤東逝世后，出現這種情況，是極不尋常的。在這版的中下部，轉載了新華社報道唐山工人階級決心繼承毛主席遺志，擁護以華國鋒為首的黨中央的電訊。文中說，“歷史經驗證明，要搞垮我們黨是不容易的。任何背叛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篡改毛主席指示的人，任何搞修正主義、搞分裂、搞陰謀詭計的人，是注定要失敗的。”文中還借用唐山工人階級的話說：“維護黨的團結和統一，加強組織紀律性，一切行動聽從黨中央的指揮。”看到這里，聯想到上面那條新聞，心里不禁一震，難道沒有露面的那幾個人出問題了?

那時，我在四川石油管理局成都總機械廠工作，任廠團委書記。不一會兒，團委辦公室干事小王上班來了。他是1973年從部隊復員后到工廠的，他的家住在成都軍區大院。小王剛坐下，我就告訴他，今天的《人民日報》你看看，我覺得好像又發生了點什么事?在那個動蕩的年代，人們對局勢相當敏感，尤其是在毛澤東逝世后，黨內外群眾，無不非常關注中央人事的動向和政策變化的蛛絲馬跡。小王拿起報紙，瀏覽了一會兒，然后看著我，用不輕也不重的聲音說了一句：“戴眼鏡的被抓起來了。”就這一句話，像隆冬中的一道閃電，讓我既感驚奇，更覺得興奮，這不僅僅是由于我的感知和分析得到了印證。據說，王的父親曾任軍區保密局的局長，后任川東某地軍分區的司令員。盡管這樣，我也不向他打聽消息來源，在那個年代，這是很忌諱的。

聊天聊出禍災

當年，我尚是單身漢，與我同住一室的，是廠黨委組織科干事魯某。晚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我們都要聊天擺龍門陣后才入睡。那段時間我們聊得最多的，是社會上的傳聞和笑話段子。如，“兩報一刊”宣傳“不深入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就會千百萬人頭落地”。而民間私下傳播的卻是，若鄧小平上臺，就會讓千百萬豬頭落地，等等。因此，我倆相互都沒有什么心理戒備。當晚，我們先后回到宿舍，關門，熄燈，像往常一樣，躺在各自的床上聊天。當然，我也將白天我對人民日報新聞的分析結果告訴了他。

一夜無事，第二天工作如舊。晚上，工廠黨委在職工食堂召開全廠黨員大會。會議進行中，有人悄悄地通知我出去一下。出了會場，看見黨委組織科張科長正在等我，他笑嘻嘻地說到他辦公室去一下。我的辦公室在組織科的隔壁，我們也都是一個黨小組的，因此，我也沒多想會有什么事。進了組織科的門，張科長一反常態地客氣地要我坐下，然后轉彎抹角地問我，最近幾天說過什么話沒有?我的腦子里還在剛才的會場上，裝的是傳達的上級什么文件的內容，一時沒反應過來，說：沒有說什么呀。張科長是位解放戰爭末期參加革命的老黨員，長期從事機關工作。他說，你再想想，想仔細點。我又想了想，笑著說：的確沒說什么。“你昨晚是否給魯某講了啥?”我突然想起，是指這件事。就說，哦，對，是我跟他講的。“消息從哪里來的?”張科長嚴肅地問。我此時才感到問題有點嚴重了，就說：是我自己分析出來的。“真的嗎?”“對。”“不可能吧!”“你可以把昨天的《人民日報》再拿來看看嘛。”“我看了，哪有什么你說的那些。”他一再要挖消息來源，我一口咬定是我自己分析推測的。半小時后，見沒有結果，張科長說：你繼續去參加黨員大會吧。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我全然沒把此事放在心上，甚至晚上回宿舍休息聊天時也沒有想到要問問魯某。跟以往一樣，我照常吃飯、睡覺和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大約過了半個月，此時粉碎“四人幫”的事早已公布了，才有人告訴我，你闖下了大禍，差點要了你的小命。告訴我的人沒有細講，就這么一兩句，聽罷，我沒有追問，也沒有多想，認為事情已經過去。又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人告訴我說，張科長詢問我之后的當晚直到凌晨，從我們廠的領導到四川石油局高層，從轄區派出所到成都市公安局、四川省公安廳和當時的四川省委主要領導，都被驚動，這是我無論怎詳都沒有想到的。

上世紀90年代初，曾任黨的第十屆中央候補委員、四川省委書記的唐克碧，回到四川石油管理局任黨委副書記(后調任全國總工會任女工部長)。在一次我隨她出差的路程中，她無意中向我擺起了此事。我告訴她，當事人就是我，使唐克碧大感意外。她很是感慨地向我講述了她所經歷的那個不平常的夜晚。

“我們知道了。叫他們回去吧。”

原來，在張科長詢問我的當天，工廠保衛科就已經迅速匯報到了當地二仙橋派出所，匯報到了石油管理局保衛處。沒人敢懈怠，成都市公安局、四川省公安廳也快速得知了情況。那晚，張科長對我的詢問，實際就是作為案子審理的第一步。沒料到，我一口咬定消息來源系自己分析的結果，他們怎么也不相信。省、市公安部門感到案情重大，在了解了我的現實表現、家庭出身和政歷后，決定連夜向四川省委作匯報。匯報后，廠政治部的領導、保衛科科長，石油局黨委、保衛處的領導，成都市公安局、省公安廳的負責人都守候在省委大院，等候省委指示。一個多小時了，沒有回音。他們問省委常委辦公室值班人員：此人抓嗎?領導批示沒有?值班人員回答：領導還沒有指示。他們又等了很長時間，已到深夜。再問，省委領導仍然沒有任何指示。他們著急了，案子不能等，得想辦法跟省委主要領導聯系，否則，這樣一件政治大案誰也負不起責。

這時，他們想到了唐克碧，她不僅是中共十屆中央委員會候補委員，也是在任的四川省委書記。于是，他們很快找到了她。唐克碧答應迅速直接向省委第一書記趙紫陽匯報。過了一會兒，唐克碧告訴說，已作了匯報，稍等一下。哪知，又等了很長時間，也沒等到指示。他們議論紛紛，有的說干脆先抓起來，趕快處理；有的說，還是請唐書記再作請示。唐克碧再次進入省委常委大院，進到常委樓外的小花園，看見趙紫陽和四川省委書記、公安廳長趙蒼璧，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兩人都背著手，踱步沉思。唐克碧走上前，輕聲問道：外面的同志還在等，如何處理，此人抓不抓?二趙對望了一下，趙蒼璧說：“叫他們回去，就說我們知道了。”據唐克碧向我講述時分析，粉碎“四人幫”后，中央肯定將此信息告訴了趙紫陽等省委主要領導，鑒于“四人幫”的社會基礎和毛澤東逝世后的國內局勢，對此消息高度保密，連她也一點不知情；那晚，二趙深夜沉思，在想什么不得而知，但看得出來，在那個特殊的時刻，他們對當時中國未來的政治走向在作揣測和判斷。

唐克碧從常委小院出來，傳達了省委“二趙”書記的指示后，眾人懷著很不解的心情，離開了省委大院。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幾輛車內的人都沉默不語。他們納悶，在這個非常時期，作為造謠惑眾的反革命分子，理應連夜逮捕，審訊，快速處置，為何置之不理?形成戲劇性反差的是，那晚離開組織科后，我就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因為在潛意識里，完全相信組織上對我是了解的，問問就算了，不會對我怎樣，照樣呼呼大睡。哪知，組織上卻忙碌緊張了一夜，使我差點遭受牢獄之災，甚至危害到家人。到了10月21日，黨中央一舉粉碎了“四人幫”的消息宣布了，萬眾歡騰，舉國慶祝，結束了中國多年內亂的歷史。

后來，不斷有同事問我，難道他們對你的人品、工作、政治面貌還不了解嗎?為何要采用這種手段來對待你?我說：“在那個崇尚專政、專治的年代，人們的心靈、人性都發生了扭曲，涂炭了不知多少鮮活的生命。我是幸運的”。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