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南京農學院原院長高亮之又給我寄來《愛的哲學》書稿,我同他神交有年,至今無緣一面。
幾年前,原杭州市市長鐘伯熙將高亮之的《綜合哲學隨筆:一個中國科學工作者的哲學思考》(華齡出版社2005年版)一書推薦給我,讀后使我大開眼界,許多思考過的問題得到進一步的啟發。首先想到的是,我1990年寫的《毛澤東晚年“左”的錯誤思想初探》那篇八萬字的長文中,曾對毛的理論思想、哲學觀點包括《矛盾論》、《實踐淪》作過探討,剖析過他的“斗爭哲學”思想。“動”與“斗”是他早年哲學思想的一個核心觀念,既是宇宙觀也是人生觀;終其一生,好動喜斗,尤其實踐了自己“與人斗其樂無窮”的諾言。他認為差異就是矛盾,世界無處不存在矛盾、對立,辦任何事情都要經過斗爭,去克服其中的矛盾,從而形成一種從理論到實踐的斗爭哲學。他認為哲學概念中“綜合”一詞,就是“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世界事物無處不存在變化、存在斗爭,只有靠斗爭才能最后解決問題。這樣把斗爭性絕對化后,就完全忽視和排斥了同一性,只有斗爭性了。于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不斗則修,不斗則垮”;“斗則進,不斗則退”;“八億人,不斗行嗎”。老哲學家楊獻珍因主張辯證法還應當講“合二而一”,大挨康生、陳伯達等人的批斗下放。當年在“斗爭哲學”思潮的統治下,不僅從歷次政治運動發展到“文化大革命”,我們的哲學教科書也幾乎看不到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另一個重要范疇:“多樣的統一”了。
高亮之是有卓越貢獻的農業氣象專家,有深厚的自然科學基礎。他從江蘇農科院院長崗位上退下來后,以一種高度的歷史責任感,潛心研究哲學,讀了上百部古今中外的哲學名著。他發現,不論古代還是現代,東方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還是非馬克思主義,所有的哲學都有合理的部分,它們之間并非是互相排斥的關系,甚至可以有機地結合。他這本書的基本思想是:在當代中國,應促進“中、西、馬”哲學的大綜合。唐、宋兩代,曾有過“儒、釋、道”的大綜合,推動了中國文化的輝煌。“中、西、馬”的大綜合,應該能推動中華民族在當代的振興。當然,其中最重要的,是要認真吸收西方哲學中的自由、民主、法治、科學等積極因素。
我深深感到,不熟知自然科學,也難弄通社會科學;對人類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我們信仰的主義和理論,以及黨本身的經驗和怎樣執政,都應有全面的反思。
高亮之1999年70歲離休后,除了寫出《綜合哲學隨筆》這本書外,還寫了《漫游西方哲學》、《淺談中國哲學》,以《綜合哲學隨筆》影響最大。我向他要了十本,分別送給中央領導同志。后來我還為《綜合哲學隨筆》的再版寫了序言。
《愛的哲學》是《綜合哲學隨筆》的姊妹篇。直到現在,黨和國家都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而馬克思主義對于“愛”是持批判態度的,認為“愛”只是資產階級的“人性”,對于階級斗爭只有消極作用。在毛澤東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斗爭哲學”中,更沒有愛的位置。1949年以來的一系列殘酷無情的政治運動,以至瘋狂的十年文革,提倡“六親不認”,將所有人類之愛(慈愛、孝愛、恩愛、情愛、師愛、友愛等)踐踏殆盡。毛澤東說過:“中國不怕核戰爭,準備死三億人!”盡管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對黨的歷史進行了反思,放棄了“以階級斗爭為綱”這一提法,如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1981年6月27日)說:“十一屆三中全會……果斷地停止使用‘以階級斗爭為綱’這個不適用于社會主義社會的口號,做出了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的戰略決策。”但是,在實踐中卻往往重復過去的錯誤,“斗爭哲學”的陰影并沒有完全清除。上世紀80年代,周揚、王若水等提倡以人類之愛為基礎的人道主義,遭到胡喬木的狠批。當前,各地政府強征農民土地,強拆居民房屋,有的官員甚至說:“沒有強拆,就沒有新中國!”各地攔截上訪群眾,甚至送入精神病院;從上到下,大小官員的腐敗,已成普遍現象。
至今,人權、自由、民主、平等、法治、公正、正義、博愛等普世價值,還有人不予承認。我的理解,這些普世價值都是立足于人類之愛。普世價值有利于人類和人民大眾的根本幸福,普世價值與人類之愛有密切的內在聯系。
高亮之研讀了兩百多部古今中外的名著,著就《愛的哲學》,認真探討人類的本質,探討人的天性,探討愛與真、善、美的關系,探討愛在哲學中應有的位置。他認為,真、善、美是人類所追求的三個最高理想,愛也應列人人類的最高理想,柏拉圖在《會飲篇》中,對愛有極高的評價:愛是人類一切最高幸福的源泉。但是,愛與真、善、美相比,有它獨特的性質。真、善、美三者,主要存在于客觀世界,同時也要與主觀認識相結合。“真”是人的認識與客觀事物規律的符合;“善”在客觀上要符合社會利益,在主觀上要使人滿意;“美”在客觀上有勻稱、鮮明、活潑等特性,主觀上要使人愉快。符合真、善、美的事物,主要存在于客觀世界,它們本身,并不是人的一種感情。1+1=2,這是一個符合“真”的數學法則,但是它本身并不含有人的感情。而愛不同,愛主要并不來自于客觀世界,而是來自人的內心,或者說來自人的感情。對于不真的事物,人是可以愛的。例如上帝,從自然科學來說,并不是“真”的。但是基督教信徒完全可以愛上帝。對于做了不善之事的人,人也可以愛。例如你的孩子說了一次謊話,你完全可以原諒他,教育他,決不會影響你對他的愛。對于不美的人或事物,你可以愛。例如你的母親可能長得比較丑,但是不會影響你對她的愛。愛或不愛,并不決定于外部世界的特性,而是決定于你的內心,或你的感情。費爾巴哈說:理性、意志和情感(愛)是人的本質。他是將愛和感情看成同一件事。應該說,感情與愛的含義還是有一定區別的。感情中也包括仇恨、厭惡、嫉妒等負面的感情;而愛是一種正面感情,并且是最重要的正面感情。愛也不僅是感情,而是感情與理智的綜合。人的感情有許多種。有些感情,不一定帶有理智,例如喜悅,人見到一朵美麗的花卉,或聽到早晨的鳥鳴聲,會感到喜悅,這里并不要求有理智。又如厭惡,人見到一堆糞便,或聽到煩人的噪音,會感到厭惡,這里也并不要求有理智。愛,就是一種含有理智的感情。這是愛的非常重要的特征。夫妻之間的愛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愛。夫妻會共同生活幾十年,長時期的共同生活中,不可能沒有矛盾,不可能沒有不同意見的爭執,不可能沒有不同性格的沖突。但是,夫妻雙方的理智會告訴他們,所有這些矛盾、爭執和沖突,都只能以相互的寬容、相互的讓步來對待,以維護夫妻之間的長遠的愛。因此,夫妻之間的愛就是含有理智的愛。事實上,所有的愛,都是含有理智的。
書中談人類愛的對象十分廣泛,有自我、子女、父母、情侶、配偶、同胞、大眾、家鄉、祖國、藝術、科學、事業、自由、自然、人類等等。上述“愛的含義”中,最后提到“生命力”。怎樣理解生命力呢?宇宙間物質的運動是由四種力推動的,引力、電磁力、強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這是指的無生命世界。在生命世界中,各種生物的活動也是力所推動的,這種推動生命活動的力,可以稱為生命力。生命力的根本來源是太陽能(屬于電磁力),太陽能通過植物的光合作用,轉化為植物和動物的化學能。對人類來說,人的各種本能性的欲望都會產生生命力,生命力驅動著人做出努力,去實現欲望。愛是一種生命力,這是愛的又一個重要特征。這個特征使它和真、善、美相區別。真、善、美,雖然是人類崇高的理想,但它們本身并不是人內在的生命力。而人對真、善、美的愛,就是一種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可以推動人類進行不懈的努力,去追求或實現真、善、美。前面提到,愛要對所愛對象進行愛護、幫助、照顧、奉獻,這些都是要付出體力和心力的,是要付之于行動的。如果愛不是生命力,是做不到的。人的生命力有許多種。例如人有維持體溫的生命力,有維持心跳的生命力,有走路或運動的生命力,有覓取食物的生命力,有追求并滿足性欲的生命力等。但是愛這種生命力最有創造性。創造性是要創造出世界上原來沒有的事物。人的生命力只有愛才有這種能力。例如將一個受精卵培育成為一個新生命,一個新的人,那就要依靠母愛、父愛、醫生護士的愛、老師的愛、社會的愛。書中談到,人類的一切文化、科學和藝術(文學、音樂、美術、戲劇、建筑等),都是由哲學家、畫家、導演、演員、建筑師對自己專業的熱愛所創造。柏拉圖說:“愛的力量是偉大的、神奇的、無所不包的。”就是指愛的無窮而偉大的創造力。
十年前,建黨80周年之際,我寫了《做人與當黨員》一文,從自己一生三次同黨發生矛盾沖突中寫起。做人與做黨員應當是統一的,響當當做人,響當當做黨員。可是,兩者卻發生矛盾。我這樣寫出來是提出一個問題:我們總是強調黨性高于一切是值得研究的。這來源于階級性和階級斗爭,即過去所謂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決戰,勝負攸關,你死我活。從而“黨員一切服從黨”,“要做黨的馴服工具”,“黨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可是,一方面,黨是歷史時代的產物,不能離開人類歷史發展尤其是近現代歷史發展的基本規律。我認為自由、民主、科學、法治和市場經濟,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市場經濟如何變化還說不清楚)推動社會合理前進的動力;人類已進入知識經濟和信息時代,社會關系和國家關系起了很大變化,還將繼續朝和平與發展的道路變化下去。因此,黨離不開這個潮流,必須代表這個潮流,領導這個潮流。另一方面,黨是由人組成的,人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東西,他受社會環境尤其是學校、家庭、親屬、朋友、上下級的影響,也受書本、傳媒和個人性格等等影響,處在不斷變動之中。恩格斯說過,任何人要受三種限制:歷史時代,個人知識經驗,思維能力。我認為還應當加上一條:人的良知即品德。這就是說任何人都免不了要犯錯誤,從而黨也會犯錯誤。20世紀社會主義歷史告訴我們,第三國際的黨無不由領袖當家,斯大林更做到極致,毛澤東是“君師合一”,全國人民曾長期高唱:“他是大救星”,“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做到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毛澤東不去世,他的20年“左”的錯誤也無法做結論,也不可能糾正。過去我們只有黨和黨性,一切有關“人”的意義都是談不得的,都是有違階級性和黨性的,如人性、人權、人道、人格、人情等等,都屬于資產階級的東西。甚至在毛澤東的教育下,親情、愛情都成為階級斗爭的工具。我的前妻范元甄就是一個典型,延安整風時,我因被懷疑關入保安處,她與我劃清界限,并離婚;反右傾時,她不僅與我劃清界限,還寫了兩大本揭發材料,和我斷絕夫妻關系,試圖從精神上徹底摧毀我。因此,1959年廬山會議形成的“反黨集團”,只有我被開除黨籍。階級斗爭實際成為制造仇恨的學問。現在情況比過去好多了,尤其接受了市場經濟,這是一大進步(原以為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提出了科教興國,依法治國。從而國家和社會、個人有了生氣,經濟在向前發展。可是關于“人”的問題,關于人的本質是追求自由的問題(精神自由與物質自由,這是馬克思主義也追求的基本原理)。黨性、人性、科學性、民主自由性(民主與自由分不開,是一對孿生子)是一個統一的整體,不能互相對立。以及關于治黨治國要依靠民主、科學與法治的問題,這些最為根本的理論與實踐,我們還遠遠沒有弄清而至解決,還沒有從毛澤東的陰影(專斷獨行,要一點個人崇拜)中完全解放出來。
高亮之從小愛而論及大愛,即人類之愛,或日博愛。盧梭提出“每個人都生而自由、平等”。這句話的意思,被寫進1776年的美國獨立宣言與1789年的法國人權宣言。當前,平等與自由,已經作為普世價值,為全世界各國所承認。這一句話,在人類歷史上,應該說有劃時代的意義。然而,在西方與中國的歷史上,事實上并不是每個人生而自由、平等的。相反,人自出生以來,并不是平等、自由的。那么,為什么這句話得到世界各國人民的贊同呢?因為它是符合真理的,是符合人類的本性的。盧梭提出:“要尋找出一種結合的形式,使它能以全部共同力量來衛護和保障每個結合者的人身和財產,并且由于這一結合而使得每一個與全體相聯合的個人只不過是在服從其本人,并且仍然像以往一樣地自由。這就是社會契約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這就是“主權在民”的思想。而“民主”的意義,就是“主權在民”。法國《人權宣言》第三條:“整個主權的本原,主要是寄托于國民。”美國《獨立宣言》中說:“政府之正當權力,是經被治理者的同意而產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2004年修改的憲法中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這些莊嚴的語句,都體現著“主權在民”的民主思想。關于“法治”,英國哲學家洛克是法治思想的奠基人。洛克認為,法治的目的是指導并保護每個人的自由和權益。歸根到底,這些先驅者認為,為了愛護人類的利益、愛護每個人的利益,必須有民主與法治。民主與法治是人類愛的必然要求。自由、民主、平等、法治、公平、正義等現代世界普遍承認的政治原則或普世價值,全部都立足于人類之愛。任何國家的政府或政治領導人,如果是熱愛人民大眾的,而不是維護少數特權者利益的,都必然會承認、接受并積極推行這些世界所公認的政治原則,或普世價值。
我們現在上上下下還有一些人喜歡用階級斗爭的傳統觀念看問題,給普世價值貼上資產階級的標簽,以否定普世價值的存在。今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希望大家對社會進步的根本規律和主義、理論等問題有一個與時俱進的認識。
高亮之的《愛的哲學》洋洋30余萬字,論及愛與個人、家庭、社會、人類、自然等方方面面的關系,我感到這些問題,雖然偏于理論,卻對我們認識世界與中國的問題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我希望此書稿能盡快出版,能對正確認識問題、反思歷史起作用。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