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1960年南陽專區信訪工作的教訓

三年“大躍進”使南陽專區非正常死亡和外逃人數多達上百萬，其中僅1960年就銳減約70萬人，為上年底總人口數的約11％。正由于此，1960年11月“民主革命補課運動”時，南陽是僅次于信陽的“重災”地區，除由河南省委書記處書記楊蔚屏坐鎮南陽指揮抓運動外，國務院也下派43個得力干部到南陽，協助河南主抓南陽的“整風整社”。丁乃光和周總理的秘書何謙及一位叫霍幼方的人是國務院下派工作組的負責人，第一負責人丁乃光還兼任了南陽地委書記，名列第一書記林曉之后，實為中央的“欽差大臣”。

丁乃光來了以后，給習仲勛、安子文、張蘇并國務院機關黨委寫了“關于淅川縣黨、政主要負責人嚴重違法亂紀、瞞上欺下等問題的報告”、“淅川縣縣、社、隊反、壞分子殘害勞動人民的種種刑罰報告”、“南陽專區缺柴情況的報告”等。這些報告在今天看來雖然在個別政治術語上難免有歷史的局限性，和略有以“左”反“左”的味道，但仍不失為彌足珍貴的歷史資料。譬如丁乃光1961年1月27日給中共中央辦公廳、中央監察委員會辦公廳、國務院秘書廳寫的“淅川縣人民向中央寫信遭受反、壞分子打擊報復的五個例子”(實際是4個，因其中有2個是重復的)，就是研究“反右”和“大躍進”時代人民群眾上訪權利被剝奪的強有力證據。

淅川縣的例子

下面原文抄錄丁乃光給中央幾個權威部門的信及附件。信的原文如下：中共中央辦公廳、中央監察委員會辦公廳、國務院秘書廳：

我隨國務院機關下放干部到浙川縣工作了十多天。這個縣是封建勢力復辟了的三類縣，據說是南陽專區的“光山(縣)”。

工作中接觸到原縣委第一書記、蛻化變質分子梁宏江打擊報復、封鎖消息的罪行，我順便查了幾封中央有關部門轉到縣里查處的人民來信。因我沒有到縣人委去查，對國務院秘書廳轉來查處的信件，還不了解。

看了這幾封信后，我感到1957年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秘書廳召開的人民來信來訪工作會議上，以及隨后國務院關于加強人民來信來訪工作指示中，所提出的省以下對人民來信來訪“多辦少轉”的原則，是仍然需要堅持貫徹的。中央監委關于不要把群眾控告轉給被控告人手中的規定，對我們辦理人民來信來訪工作的人來說，仍然必須嚴肅執行。中央秘書室予(即“豫”，下同——作者)甲(59)字第2031號轉給淅川匿名信，是一封極為重要的來信，不知怎么搞的，這封信競落到被控告人手里。這幾件案子，如果我們在檢查總結來信來訪工作時，結合研究一下，找出經驗教訓，我想這對改進今后的工作，是會有教益的。

即致

敬禮

丁乃光

1961年1月27日于南陽

附：淅川縣人民向中央寫信遭受反、壞分子打擊報復的五個例子

淅川縣人民向中央寫信遭受

反、壞分子打擊報復的五個例子

一、1959年9月12日，由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室予甲(59)字第2031號，轉浙川縣匿名信一件。

主要反映：1.本縣人民生活所迫，到處外逃，思想混亂，人心不定；本縣公安部門手持手槍，違(下有一字不清——作者)人民。2.社員餓得到處逃難，死亡很多，青泉村一帶在13天中，死亡30多人。3.有一個小孩餓死了，別人拾去蒸熟賣。4.本縣有壞子分集團，破壞全縣的生產生活。

此件浙川縣收到以后由原任縣委第一書記粱宏江(蛻化變質分子)布置給公安局副局長姚忠清(蛻化變質分子)，去了解寫匿名信的人，姚布置了三個公安人員下去調查，經過查對筆跡，查出是滔河公社朱家山村叫朱定遠(男，37歲，中農)，調查后他們決定為：寫反動匿名信。并假造朱的歷史：1946年至1947年當偽保長二年(實際朱的祖父當過保長)，他們并還說：向中央寫反動匿名信，誣蔑漸川縣生活不好餓死了人，罵縣委是壞分子集團。

當時朱定遠在青海，梁宏江令公安局把朱由青海撲回來。兩次向地委請示，要判朱的刑，地委都沒批準。后梁宏江、姚忠清私自把朱定遠判管制三年。

此案一直到這次民主革命補課運動中，于1960年12月15日，才由淅川縣人民法院審查，撤銷原判管制，朱定遠無罪，予以平反。

附注：朱定遠為復員軍人，因為淅川縣黨、政領導被反動分子篡奪，封建勢力復辟，實行殘酷的階級報復和破壞，他在本縣本鄉生活不下去了，才被迫外流青海。在途中向黨中央寫了匿名信，揭發壞分子，揭露真象。從現在淅川縣民主革命補課運動看來，朱定遠所寫的完全真實，而且他當時就看出了縣里有壞分子集團、公安局向人民專政這個本質的問題。可惜這信我們一般對待，又轉到壞分子手中，結果朱定遠本人遭到報復，更重要的是漸川縣的問題也未能及時發覺，此后一年，全縣在反壞分子繼續統治下，又死去了三、四萬人民。這個教訓，值得記取!

丁乃光

1961年元月23日

二、1960年3月19日，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室(60)字第592號，轉浙川縣委的一件人民來信。

主要反映：1.原來縣委書記段秀廷在這，人們生活還好，現在的梁宏江書記來了以后，群眾生活一天比一天的下降，甚至兩個多月人們都吃不到五谷，至今餓死的人很多。2.雙河鎮餓死些人就無埋，溫自強五個孩子全部餓死。3.外逃的人有三分之一。

此件轉來后，原縣長李磊石(反革命分子)說：“得下去調查，這里頭有敵人破壞”。當時組織了王成葉(處理人民來信的干部)四人，下雙河鎮調查。調查結果，這個大隊3000人死了430人，占總人數的14％。后給李磊石匯報，李大發脾氣說：“不是真實情況。死人數字過大，再去調查”。第二次，由南陽地監委和王成葉又去調查，情況屬實，一直拖到1960年9月才報地委。以后李磊石對王成葉進行了打擊，不叫王作人民來訪工作，調下鄉去。

三、1960年4月9日，由中共中央監察委員會辦公廳(60)訴字第651號轉王定川反映河南漸川縣大灣村，群眾缺糧的來信一件。

信中反映說：“我在河北省曲周縣監委會工作，接到家內父親的來信，大灣人民生活因缺糧造成人口死亡，問題嚴重，他們住的一個院子三戶，就死了5人。”

此件轉到淅川后，原縣委即派監委秘書王喜才，城關公安員王信(嚴重違法亂紀分子)去了解王定川父親有啥問題，為啥胡反映情況?王信使先找王定川的父親王新昌，追問他去信的目的動機何在，并叫王寫書面檢查，糾正原來的說法。大隊支書胡保倉在包產隊社員代表會宣布：“王新昌他兒子是干部，女婿是軍官，他二兒上學，他還說破壞話，他還告支部”。并把王戴上歷史不清的帽子，不準參加社的會議，也不準二兒上學。

實際王定川反映的問題最屬實。該隊1959年11月到1960年2月上半月每人只吃一斤到一斤半紅薯，干部多吃多占嚴重，社員吃到的很少，因此造成全隊死亡155人，占總人口1851人的8.3％，嚴重的第二包產隊死亡人口占總人口的25％。

四、1960年5月中央監委轉來長春市監委干部靳平宇向中央監委的信，叫淅川調查處理。

信中主要反映：上集公社水田大隊靳家溝包產隊群眾生活問題很大，全村原250多人，現有180多人，除外流20多人外，其余都死了，全村過去100多個勞力，現在只有三、四十人能做些不重的活了。

此信轉到淅川后，梁宏江(原縣委第一書記，蛻化變質分子)即指示叫面向上級寫假報告，說：“該村原來230人，去冬今春(1960年)只死14人。大多數是常年有病體弱死的，外流只有5人，都屬于干部家屬和不安心農業生產而外出的。另一方面派人了解向靳平雨反映情況的人，在知道是其弟靳平清去信說的后，即捏造假材料，把砍小樹20棵說成320棵，將村人丟的30斤紅薯說成他偷紅薯母450斤、青菜500斤等，將其交群眾大會斗爭，斗爭中并追逼他給其哥寫信的動機，并叫承認自己是睜著兩個大眼說鬼話，斗后交群眾管制。

實際是：靳溝村258人，死亡31人，占總人口的12％。外流8人，主要原因是：(1)干部作風粗暴，捆、綁、吊、打社員，(2)群眾生活不好，59年11月份每人每月吃糧3.12斤，紅薯60斤，12月份每人每月吃紅薯24斤，元月每人每天定量6兩(16兩秤)實際沒糧。

五、1960年3月19日由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室(60)字第592號轉淅川縣人民來信一件。

主要反映：“前段淅川縣是段書記領導，人民生活還好，現在梁書記(指梁宏江)領導，僅僅將他們干部生活提高，群眾生活一天一天下降，甚至兩個多月都沒五谷吃，去冬今春餓死的人很多，雙河鎮死亡的人就沒人埋，穆自強五個孩子全都餓死，淅川縣的人死有一半，向外逃的有三分之一。若不早些挽救，危險更不可設想”。

此信轉到浙川后，由當時在漸川工作的地監委宋科長(指宋希琨——作者)、縣委王成業、彭星三(王成業應該就是前述第二封信中的王成葉，彭星三是縣監委干部——作者)等四人前往調查，經八天時間了解：雙河鎮大隊問題特別嚴重，全大隊原有3855人，59年冬到60年春共死亡486人(實際是487人——作者)，占原有人數12，6％，全大隊患浮腫病412人，其中嚴重的215人，死亡177人。糧食供應上59年11月份每人每天吃一斤紅薯(折16兩秤4兩糧)，12月份前半月每人每天半斤紅薯，接著就沒糧，中間每人發一斤糧吃6天，到元月下旬才開始統銷。調查后向縣委匯報，原縣委書記處書記李磊石(階級異己分子)、組織部副部長黃福田(蛻化變質分子)，商量后說：“死人沒那么多”。并怒氣沖沖地說：“你們咋調查的，為啥給人家弄些假材料，把未死的人也統計在死人數中(實際沒有)，一歲以下小孩誰叫你們統計的，重新調查”。(宋希琨等第二次調查時，縣里還派常委宣傳部長楊芳馨等人參加。又經過半個月的調查，因時間改為從1959年12月份算起，比上次少1個月，4個月時間死亡427人，依據南陽地委(60)479號紅頭文件——作者)二次調查后，黃福田說：“一，浮腫病根本沒那個病，不能說浮腫病死的；二，要站在黨的立場上看問題，要認識這是階級斗爭，不能僅說是生活問題；三，一歲以下的小孩死不能算成人。”最后說這材料縣委研究后再決定，4月份調查后一直不上報，并對調查人打擊報復，將彭星三調出縣監委，放到農村不叫回機關，把王成業抽下鄉，不叫他兩人再做調查工作。

1961年元月28日

南陽專于區其他縣的例子

追根溯源發現，南陽境內為了封鎖消息，粉飾太平，從1957年“反右”以后就開始了對給中央寫信的人進行了各種不應有的政治迫害。這里另舉3個給中央寫信的黨員因反映人民群眾生活不好，兩個被打成“右派”，一個被打成“潘復生式的右傾機會分子”的典型例子，算是對丁乃光所反映情況的一些印證：

第一個例子是，1956年12月20日，“南陽縣何廟中心鄉受饑餓的群眾”給劉少奇寫了一封信，信中反映該鄉“有的戶糧食僅夠年內吃，有的年內也不夠，明春各家都沒飯吃，大官寺村已逃荒50多人，挑著孩子，背著行李，到外邊討飯。有的因病沒錢治，又沒有好吃的，很快就死了”。“希望挽救我們的饑餓，叫我們活下去”。還說了句牢騷話：“我們也是中國人，而且還是生產糧食的人，可為什么不讓我們吃糧食呢?”

1957年元月22日，南陽地委在收到省委辦公廳批轉的這封給中央的匿名信件后，下批給南陽縣委，責成其“了解群眾，弄清情況，妥善處理，告知地委”。南陽縣在查出寫匿名信的是轉業軍人、何廟中心鄉黨支部副書記范偉正所為后，立即把范撤職辯論(實際就是批斗)。到這年8月河南全省批判“潘復生等右傾機會議分子”時，范偉正又成了批斗的重點人物，反復批斗，直到1961年秋，經“甄別”后，才得以平反糾正。

第二個例子是，唐河縣桂章鄉李漢章村(現社旗縣興隆鎮桂章行政村李漢章村民小組)復員軍人、共產黨員、少尉軍醫張培養1957年4月12日給“中央委員會全體同志”寫的一封長信。信中反映該村“開春到4月上旬，要飯人數已達40％以上，牲口死20％以上，臥倒不能干活40％以上。80％農戶已經斷糧”等嚴重缺糧情況。5月3日南陽地委收到了省委辦公廳轉來的此信后，雖然立即責令縣里對嚴重缺糧的農民進行了及時的救濟，但隨著反右斗爭的深入發展，便借著“反擊右派進攻”的政治大氣候，給張扣上“誣蔑合作化運動”、“反對糧食政策”的“右派”帽子。張培養本來已安置在方城縣郝廟區衛生院且當了副院長，是位吃“皇糧”的公職人員，因之被開除公職，開除黨籍，發配到原籍生產大隊當了一名衛生所醫生。

如果說前兩個例子是下邊縣里的領導們對上書中央者施展的打擊報復的話，對一位叫邱文華的人打擊報復那可是南陽地委的直接責任了。1957年5月20日，中國農業水利工會干部邱文華給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寫了一封控告信，反映南陽境內的泌陽縣饒良區建設農業社淡莊村，農業社搞得不好，“入春以來99％農戶的食物都是紅薯干、野菜、樹干、菜根……關莊等區不少村的三分之二的人都出去要飯去了。”“各村的牲口死亡的情況更加驚人，普遍是死亡在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之間，嚴重的幾乎死光。我村東北角馬砦合大社到現在牲口死的只剩四五頭了”。還反映地方干部違法亂紀嚴重：“現在誰要說外邊好，或者說餓得沒勁干活，馬上就會給你扣上個‘破壞分子’、‘壞蛋’的帽子，并把你列入被驅逐的名單。鄉社干部和村干可以隨便辱罵群眾，捆綁群眾，甚至自己制定法律，社辦公室墻上掛滿了流氓、游民游街的牌子……”這封信是邱文華1957年5月8日至5月14日在家鄉探親期間，根據自己親眼見到的諸多第一手材料寫成的。邱文華臨走時還把村里農民們吃的食物如野菜、樹花、樹皮等帶給接收他信件的全國人大信訪部門的同志。

邱文華所反映的情況可以說都是完傘屬實的，都是有根有據的。遺憾的是，由于此信全國人大在轉給中共中央辦公廳信訪局后，中共中央和全國人大常委會兩大權威領導機構聯名分別給河南省委和南陽地委發來了要求對此信所反映的情況給予答復的信件。南陽地委認為邱文華給他們“捅了大婁子”，惹了大麻煩，因而利用6月底即開始的“反擊右派”的大氣候，于1957年7月20日，分別給黨中央、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河南省委、河南省人委和中國農業水利工會發去了“對邱宗華(實際應為邱文華)所反映情況的調查報告”，該報告避重就輕，文過飾非，在否定主要實質性問題，即農業社沒有搞好，農民缺吃少穿嚴重，逃荒要飯情況在不少地方都有發生的核心問題后，反而誣陷邱文華是“階級報復”(實際邱文華家里是中農成分，是當時團結的對象)，“片面地聽取家庭與個別富裕農民的反映，既不深入調查，又缺乏以階級觀點加以分析。可以說在這以前他就對合作化和糧食政策存有成見，所以對新農村情況那樣的認識和結論。”南陽地委給中央和全國人大的報告給人一種感覺，好像社會主義的新農村農民們缺吃少穿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1957年9月18日，南陽地委授意泌陽縣委宣傳部給中國農業水利工會寫了封“強烈要求對邱文華進行組織處理的三點建議”信。1957年9月開始，中國農業工會便開始對邱文華進行車輪戰般的輪番批斗，達幾個月之久，給邱文華扣了一頂“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的帽子。1958年4月，邱文華被撤掉行政職務，開除黨籍，工資由行政20級降為23級，月薪由75元降為40元，發配到河北省唐海縣柏閣莊農場勞動改造，直到1962年秋“甄別摘帽”。

可見，像丁乃光信中所反映的淅川縣干部剝奪人民群眾信訪權利，還對給中央寫信者瘋狂打擊報復的事，實際上在南陽專區“反右”斗爭開展以后就突出存在著，只是到了1959年下半年后，南陽農村缺糧情況越來越嚴重，開始到處餓死人后，這樣的事越來越多，打擊報復現象也越來越嚴重了。但這從根源上追究，還不全是南陽地委的責任，河南省委應負主要的責任。有個老干部在回憶錄中說：“1959年下半年時，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曾下過這樣的指示：‘不能讓那些有損于河南形象的信件出省’。根據這一指示，信陽專區第一書記路憲文曾指令信陽郵電局檢查扣發了一兩萬封給中央部門的告狀信件。”這話我至今尚未找到正式的文字依據，但近讀《炎黃春秋》2009年第9期劉立強的一篇文章，文中說一個村子23個黨員餓死了20名，剩下的3個人聯名給毛主席寫了一封血書，卻被省委秘書長戴蘇理親自扣下了，還要追查處理“肇事者”。如果這件事不是子虛烏有的話，那位老干部回憶錄中提到的吳芝圃讓扣信件的事，很可能確有此事。所以說，“反右”以后，特別是“大躍進”后期，河南境內普遍扣發上訪信件，打擊迫害寫信者，其主要責任應歸河南省委。當然像淅川縣那樣惡劣地超常發揮地執行，當事人也應難辭其咎。而當時中央主管信訪工作的部門違背信訪工作“少轉多辦”的原則，把控告信一個一個地都轉到被控告者手里的做法，也是寫信人遭受打擊報復的直接原因。

(作者工作單位為南陽日報社)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