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在加入WTO的10年時間里。將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第一大出口國和第二大進口國的桂冠收入囊中。當然,一起被珍藏的還有中國企業在WTO機制下遭遇的海量訴訟和產業安全警示,以及中國政府和企業從中收獲的經驗與教訓。
2011年1月,白雪皚皚的瑞士小城達沃斯再次熱鬧起來。27日,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年會進入到第二天,“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十周年”和“肆虐歐元區的主權債務危機”一起成為了當日的討論焦點。
中國商務部部長陳德銘在題為“中國對全球貿易和增長的影響”分論壇上表示:“人世的10年,是中國發展最快最好的時期之一。”數據顯示,10年間,中國的出口規模和進口規模分別增長了4.9倍和4.7倍;吸引外資約7000多億美元,世界500強企業中有480余家已在華開展業務。2010年,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進口國,貨物貿易進口總量超過1.4萬億美元,占世界總貿易量的10%。
事實上,在“最好的十年”里,華麗數字背后的故事更適合用披荊斬棘四字來形容。過去10年,中國企業在對外貿易中頻頻遭遇訴訟,與此同時,國內市場的逐步開放,以及隨之而生的外資并購風潮,也給中國敲響了產業安全警鐘。但不可否認的是,重重磨礪下的中國企業,正在“倒逼”中向著新的方向自我更新。與此同時,政府也在為企業保駕護航的位置上演練著自己的新角色。
第一任世貿組織總干事、前英國石油公司(BP)董事長以及現任美國高盛國際公司董事長彼得·薩瑟蘭(Peter Sutherland)2008年在其撰寫的文章中寫到:“在全球化不斷擴大和深化的時代,規模不大或正在掙扎的經濟體唯有在提供機遇和支持工商企業家的環境中才能繁榮起來。而事實上,世貿組織所做的工作,大多與幫助實現良好治理或幫助完善治理有關。”
這還是貿易嗎?但中國過去10年的一次次貿易遭遇戰,卻逐一驗證著這位前英式橄欖球邊鋒對貿易自由化深遠意義的堅定信念。
“非市場經濟地位”的倒逼式改革
2001年12月之前,相當多的官產學媒因為入世將會使“經濟全球化的大潮沖刷到我國的各個領域,對我國經濟發展和經濟結構調整提出更加嚴竣的挑戰”,而感到恐慌。
實際上,擔心是雙方面的。“中國在加入WTO之時,因為當時的出口規模巨大,很多國家擔心中國會對其市場造成巨大沖擊。”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世界經濟貿易研究部副主任呂博告訴《商務周刊》。
這種擔心的直接反應是,我國主要出口國家在中國人世后,對中國出口產品展開了比過去頻繁數倍的反傾銷,反補貼調查,以及對我國出口產品實施“特殊保障措施”(簡稱“特保案”)。
WTO秘書處統計顯示,2008年,全球新發起反傾銷調查208起、反補貼調查14起,中國分別遭遇73起和10起,占總數的35%和71%。中國連續15年成為全球反傾銷調查的重點,每年涉案損失300多億美元。在受金融危機沖擊全球經濟最為低迷的2009年,中國的出口占全球的9.6%,而遭遇的反傾銷案占到40%,反補貼案占75%,遭遇的貿易調查數占同期全球案件總數的43%。
“中國在入世議定書中的不利條款降低了國外立案和調查的難度,減少了立案成本,使得進口國家或當地企業很容易對中國出口企業提起反傾銷訴訟或采取特保案。”中國商業聯合會副會長王琴華告訴《商務周刊》。
在《中國加入WTO議定書》中,第15條反傾銷和反補貼條款,以及第16條特保條款,規定反傾銷案發起國的調查當局如果認定被調查產品的出口國是非市場經濟國家,在計算產品成本時可引用和出口國經濟發展水平大致相當的市場經濟國家相似產品的成本數據計算正常價值,再在這個基礎上算出傾銷幅度。“市場經濟地位”這個看似形式勝過內容的名詞,實際在針對中國出口產品的反傾銷和反補貼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曾經先后在商務部擔任過產業損害調查局局長和機電與科技產業司司長的王琴華說:“這意味著一旦我國出口企業在海外被訴反傾銷,該國調查當局可以不采用中國企業的實際數據,而以所謂的替代國數據進行裁決。”
由于中國的“非市場經濟”地位,任何國家在以“傾銷”起訴中國企業時,造成中國企業明明是“清白”的卻難以證明自己的清白,使中國企業在反傾銷訴訟中難以勝訴,又進一步刺激了某些WTO成員國對我國產品提起更多的反傾銷申訴。“反傾銷”也成為一些外國企業可以隨意揉搓中國企業的工具。
比如自中國加入WTO后,原本瀕臨“絕跡”的美國彩電企業針對中國出口企業提起的反傾銷訴訟,重新走上了國際報端。2003年5月,美國田納西州五河電子公司(Flye Rivers)及美國兩個電視機組裝工人工會,向美國商務部和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提起反傾銷訴訟,指控長虹、康佳、創維、海爾等中國彩電企業向美國市場傾銷,廈華、長虹、TCL、康佳的傾銷幅度分別為31.70%、45.87%、31.35%和27.94%。
“在美國沒有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的情況下,這些中國企業可以證明整個中國家電產業達到市場經濟水平,以便使用本國成本價核算正常價格。或者以企業為單位,拿出材料證明自己在經過改革后達到了出口市場要求的市場經濟條件。”中國世貿組織研究會副會長薛榮久向記者分析到,達到市場經濟的條件包括生產制造、銷售等均是市場化運作,企業完全自主生產和經營并自由競爭,以及企業的賬目采用國際會計賬目等。
但在此案件中,積極應訴的廈華、長虹、TCL、康佳等四家中國彩電企業,其提供的“市場導向行業”申請未被美國商務部采納,最終使用印度作為中國的“替代國”,人為提高了中國出口彩電的生產成本以及正常價格。2004年4月,美國商務部對彩電反傾銷案做出傾銷終裁,占對美出口90%以上的四家中國彩電企業中,廈華被裁定的傾銷幅度為4.35%,康佳為11.36%,TCL為22.36%,唯一的國有企業長虹最高,達到24.38%,其他應訴企業的加權平均稅率為21.49%,未應訴企業的統一稅率則高達78.45%。
“即使申請未被采納,但依據各個企業上交的具體生產情況,在裁定傾銷幅度時,更偏向市場運作的企業將會獲得較低的傾銷幅度。”薛榮久說,“關鍵還在于國內企業自身的改革,達到市場經濟條件。從這點來看,人世推動了我國彩電產業的現代企業管理進程。”
比較優勢遭遇配額
事實上,中國入世之后,曾經被認為是最大受益者之一的紡織、服裝和制鞋業,卻最為典型的體驗了藍色海洋里的渡云詭譎,這是一個起伏跌宕的故事。
“紡織是勞動密集型產業,技術和進入的門檻較低,因此也應該是中國在國際貿易中擁有較大比較優勢的經濟部門,但多年來發展中國家向發達國家出口大量紡織品,主要的進口國政府,像美國和歐盟,為了維護本國規模很小的從業人群,卻長期違背自由貿易原則,對發展中國家實施紡織品進口配額。”薛榮久說。
在WTO的前身關貿總協定(GATT)框架下的烏拉圭回合談判中,發達國家在發展中國家強烈的要求下,《紡織品與服裝協議》(ATC)得以達成,紡織品貿易被納入到多邊貿易體制中,并規定經過10年逐步取消配額的過渡期,從ATC協議的第四個階段起,也就是2005年1月1日起,發達國家對來自發展中國家的紡織品實行的進口配額在全球范圍內取消。
后配額時代的世界紡織品貿易將實現完全自由化,這對于中國紡織企業是空前的利好。2003年,中國的紡織品服裝出口額為788.5億美元,年增長速度為27.7%,占美國進口市場的20%,歐盟市場的15%。當時中國有關部門的預計是,取消配額后的2005年,這個比例可能會上升到50%和30%,摩拳擦掌的中國紡織業在2004年大規模擴產,僅第一季度實際投資就達到103.19億元,同比增長100.7%。
然而美國人早就牢牢打入了一個“楔子”。作為中國2001年加入WTO談判的部分內容,美國贏得了至少在2008年以前允許其對中國制造產品再次實施配額限制的談判勝利,以便解決中國對美紡織品出口激增的問題。
在2004年8月5日出版的《商務周刊》上,一篇名為《紡織品貿易全球自由化“歧視”中國》的文章中這樣寫到:“在美國商務部的官方網站上,本刊記者查到了一份2000年《中美關于WTO的雙邊協議》,其中對紡織品一項的規定翻譯成中文是:‘中國的協議方案將包括雙方在1997年的紡織品雙邊協定中的有關條款,該協定允許美國公司和工人對紡織品和服裝進口的增加作出回應。對紡織品的這種保護措施將保留至2008年12月31日,即在世貿組織的《紡織品和服裝協議》期滿后四年。”
事實上,這樣的妥協不只是針對美國一家,美國所擁有的特權,其他國家也有權擁有。中國加入WTO所簽訂的浩瀚而專業的法律文件中,7年前本刊記者找到了淹沒其中的線索——《中國加入WTO議定書》的第16條和《中國加入WTO工作組報告》第241-242段中,中國也做有相關承諾。其中第16條是針對所有源自中國的產品所設,即通常所說的特殊保障措施;而241-242段則專門針對紡織品而設,又稱紡織品特殊限制措施。這兩處承諾允許在過渡期,進口國可以對來自中國的紡織品采取不同的特殊保障措施。尤其是第242段非常明確地指出:“中國代表同意下列規定將適用于紡織品和服務產品貿易,直至2008年12月31日,并成為中國加入條款和條件的一部分……如-WTO成員認為《紡織品與服裝協定》(ATC協議)所涵蓋的原產于中國的紡織品和服裝產品自《WTO協定》生效之日起,由于市場擾亂,威脅阻礙這些產品貿易的有序發展,則該成員可請求與中國進行磋商,以期減輕或避免此市場擾亂。”這意味著,在2005年1月1日ATC協議過渡期結束后直至2008年12月31日,外國只要認為中國出口的紡織品對其造成了“市場擾亂”,仍有權對中國紡織品實行特殊保障措施。
事實證明,美國人和跟著沾光的歐洲人早就等在那里“兩頭落好”:既暢享中國紡織品出口對消費者的好處,又隨時準備替本國紡織工人砍上一刀。
數據顯示,2005年,中國紡織品服裝出口1150.3億美元,增長20.9%,其中對美國出口186.4億美元,增長70.5%,占我國當年紡服業出口總額的16.2%;對歐盟出口183.2億美元,增長56.9%,占我國出口總額的15.9%。“井噴”的2005年底,美國和歐盟一舉超越日本和香港,成為我國出口第一、第二大目標市場。
狂喜的中國紡織業在第二年就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反傾銷調查。2006年6月,3家美國聚酯短纖制造商向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和商務部遞交了立案起訴書,指控中國產品在美國的傾銷幅度達到88.15%~109.67%,對美國同類產業造成了實質性損害或實質性損害威脅,要求對從中國進口的部分聚酯短纖進行反傾銷調查,并征收101.52%的平均反傾銷稅。
同年7月,美國商務部對進口中國的聚酯短纖展開反傾銷調查,該案涉及出口金額約為6500萬美元,涉案中國企業近百家,主要集中在浙江和江蘇兩省,其中寧波大發化纖、遠紡上海等排名前5家的企業,其出口額占總量的59.54%。而按照美國慣例,被訴中國企業需強制應訴,否則將被征收101.52%的最高關稅。
在確認被起訴的當月,中國紡織品進出口商會將此案定為“中美紡織品反傾銷第一大案”,并在浙江寧波組織20余家涉案企業舉行應訴工作會議,準備進行無損害抗辯。
“中國紡織民營經濟的成本最高,市場化程度和開放程度都是最高的,本不應遭受到反傾銷調查。但這個案子的導火索就是一個隱藏在我們人世協議里的條款,這個特保條款只是針對中國的,其他國家出口沒有限制。”國家發改委對外經濟研究所所長張燕生說。
2007年5月15日,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對原產于中國的聚酯短纖做出反傾銷產業損害終裁,中國進口商的普遍稅率為44.3%。
“隨著對WTO認識的逐步深入,我們對規則已不僅僅是被動接受,還要主動出擊。”薛榮久說,2005年后,中美及中歐之間又展開了多輪艱難的談判,才簽訂了《諒解備忘錄》,備忘錄規定到2008年,我國每年對歐美國家紡織品的出口增速控制在8%~12%之間,屬于折中后的意見。
此外,關于基準年的選擇,是以中方提出的意見為準。薛榮久告訴記者:“西方國家一開始要求以2004年,也就是出口配額限制的最后一年的出口量為基數。但最后的結果是采用我方提出的以2005年,也就是出口量井噴年的數據為基數。”
痛定思痛的中國紡織行業,同樣在“倒逼”中頑強轉型,產業結構、市場結構和產品結構的調整持續加快,即使是其后又先后經歷了美國消費品安金委員會(CPSC)和歐盟非食品類快速預警系統(RAPEX)召回通報等非貿易壁壘,尤其是金融危機帶來的全球經濟衰退的嚴峻挑戰,卻總能乍寒還暖,并借機將自己的出口產品附加值一步步提升上去。2010年,中國紡服業的出口總額超過2000億美元大關,其中服裝出口1294.8億美元,傳統的紡織紗線、織物及制品出口只為770.5億美元。今年1月份的最新出口額亦達到216.18億美元,同比增長38.58%,增速較2010年全年的23.59%提高14.99個百分點,其中,紡織品出口82.43億美元,服裝出口133.76億美元。
知識產權的圍剿與反圍剿
當傳統關稅壁壘在WTO機制下越降越低,反傾銷、反補貼和特保案因明顯的保護色彩而受到詬病后,技術性貿易壁壘因其更靈活、更隱蔽的特性,逐漸成為發達國家維護本國行業利益的新利器。
2001年10月,溫州打火機協會收到了貿易合作伙伴歐洲打火機進口商協會會長克勞斯-邱博的一份電函,告知歐盟正在擬定進口打火機的CR(兒童安全)法規草案,這實際是歐盟對1994年美國CR法規的翻
版,其核心內容是,進口價在2歐元以下的打火機必須設有防止兒童開啟裝置,也就是帶安全鎖。
當時的溫州已經因為勞動力成本低、專業化、協作化生產程度高等產業優勢,在十余年里打破日本、韓國和歐洲企業壟斷世界打火機市場的格局,成為“打火機王國”。但另一層含義是,溫州打火機是以價格低廉而迅速稱王的。2001年,溫州打火機的外貿出廠價基本上在1歐元左右。
當時世界公認的打火機安全鎖約有9種,常用的有5種,但其專利已全部由發達國家獲得。溫州打火機企業在當時沒有購買專利或者自主研發,但也不想像失去美國市場那樣任由歐盟實施CR法規,最后采取了抵制歐盟CR法規出臺的做法。
2003年12月9日,歐盟相關機構召開緊急會議,宣布原定于2004年6月19日起強制實施的CR法規不再生效。但達摩克利斯劍并未真正離去。2007年3月11日,歐盟CR法案正式實施。這個對溫州打火機行業產生洗牌作用的法案,讓當時大約300家打火機企業中只有不足一半能正常運作。大浪淘沙留下的企業中,慈溪新海火機有限公司等企業成功研發出新型安全鎖,并申請了專利。
杭州善導企業管理咨詢有限公司首席顧問魯柏祥在采訪中表示:“新海以標準制定者的身份率先突破了技術壁壘,成為國內為數不多能夠達到這一標準的幾家生產商之一,被國內眾多打火機生產商視為‘屏障的CR標準反而為新海帶來更多的機會。”
與以提高門檻為目的的技術性貿易壁壘相比,知識產權給中國企業乃至中國政府帶來的麻煩更為深遠,而且對中國企業侵犯知識產權的指責,也成為歐美商會及其政要談及中國履行人世承諾時越來越重要的武器。
進入新世紀后,中國成為DVD的最大生產和出口國,但DVD的核心技術和標準全部為國外企業掌握,在國內只是進行簡單的組裝。當DVD市場和我國DVD企業的實力均迅速增長時,DVD領域中的外國專利擁有者也相繼組成了若干同盟,包括6C(由東芝、三菱、日立、松下、JVC、時代華納六公司組成,以后IBM也加入該聯盟,習慣稱呼仍舊是6C)、3C(由飛利浦、索尼、先鋒三公司組成,后由LG加入而成為4C)、lC(湯姆遜公司)和MPEG-LA(16個專利人組成的專利收費公司)幾個專利收費組織,并開始“行使知識產權”。2002年4月19日,中國電子音響工業協會經過兩年多時間的多輪談判,最終與6C簽訂協議,規定中國廠商每出口1臺DVD播放機向其支付4美元的專利使用費。隨后,該協會又與3C簽訂每出口1臺DVD播放機向其支付5美元的專利使用費協議。其他專利使用費支付情況是:iC收取每臺售價的2%(最低2美元)的專利使用費,杜比每臺收取1美元的專利使用費,MPEG-LA每臺收取4美元的專利使用費(2002年調整為2.5美元)(參見2005年11月5日《商務周刊》文章《DVD專利收費之爭》)。然而,隨著DVD國際市場銷售價格持續下跌,到2005年時美國市場上的DVD機零售價僅為30~40美元,但中國企業每出口一臺DVD機就至少要交納約12美元的專利費,幾乎無利可圖,有不少企業已不再生產DVD產品或者倒閉。
受DVD事件的啟發和影響,外國廠商對中國的電視機、U盤、光盤、光盤刻錄機、數碼相機、摩托車等生產廠家也提出了征收專利費的要求。2004年中國科技促進發展研究中心的一份調研報告顯示,2002年中國機電產品出口企業因專利賠償的損失近200億元人民幣,占機電產品出口總額的1.5%,約占機電產品出口利潤的30%。而加入世貿組織以來,中國企業因知識產權糾紛引發的經濟賠償累計超過10億美元。
“在經濟全球化和知識經濟的背景下,知識產權越來越成為市場競爭的有力工具,成為跨國公司在中國爭奪市場、謀求更大利潤的重要手段,同時,也正在成為跨國公司打壓我國民族企業的重要競爭手段。”2005年,安徽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聯席教授王先林和上海交大壽步教授等完成的科技部國家軟科學研究計劃重點課題《在華跨國公司知識產權濫用情況及其對策研究報告》中寫到,由于知識產權在現代社會中具有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因此在現代社會,無論是知識產權被濫用的可能性還是被濫用的后果,都會大大增加,“本來,我國建立和運用知識產權制度的基本目的是要鼓勵和促進技術創新,而知識產權濫用的后果則會使這一目的落空,反而會因損害自由公平的市場競爭而阻礙我國的技術創新”。
由于知識產權本身的獨占性而主要表現為各種限制競爭行為,包括以各種形式結成戰略聯盟、締結國際卡特爾協議或者實施其他形式的共謀,利用在我國市場上取得的優勢地位實施限制競爭行為,王先林總結了跨國公司濫用其優勢地位實施限制競爭的幾種典型表現:強制許可、拒絕許可、搭售行為、價格歧視、掠奪性定價和過高定價、大面積布設“專利陣”等(參見2005年10月20日《商務周刊》封面故事《跨國公司在華知識產權濫用》)。
“我國企業想打贏品牌、專利、自主知識產權翻身仗,還需要付出極為艱苦而漫長的努力。”2008年4月5日出版的《商務周刊》上發表了時任國家知識產權局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助理魏衍亮博士的署名文章《跨國公司知識產權濫用嚴重威脅我國經濟安全》,其中指出,“關鍵在于存在一個很大的風險,那就是,國外知識產權的‘中原逐鹿,全球合圍可能長期嚴重威脅我國的經濟安全,使我國企業被知識產權拖累和鉗制,永遠被壓制在全球產業鏈的末端。”
與此同時,自中國加入WTO,知識產權爭議解決的政治化傾向就十分顯著。當大多數人以漸進改革與激進改革來定義中國與俄羅斯轉軌改革道路的區別時,吳敬璉、錢穎一表示了反對意見,他們的理由是,中國在某些方面比俄羅斯和世界上幾乎所有的開放經濟國家更為激進,比如勞工政策。對知識產權的保護,恐怕也應歸于這樣一個“激進改革”的領域。2004年12月21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公布《關于辦理侵犯知識產權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侵犯著作權、專利權、商標權等傳統知識產權的行為出臺了新的刑事保護規定,根據這一翌日即正式實施的司法解釋,不僅直接侵犯他人知識產權要受到刑事處罰,而且幫助他人實施犯罪的,以及進行單位犯罪的,都要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同時,新的司法解釋也加重了刑事處罰的程度,提高了刑期,起刑標準降到5萬元。要知道,由于知識產權屬于私權,即使在擁有強大專利制度的美國,也沒有針對專利侵權的刑罰。按照美國《專利法》規定,專利權人在受到侵害后只有擁有請求賠償的權利,最多判以實際損失3倍的賠償金,且賠償金一半歸政府,以補動用公權之費,只有在法庭審判該民事案件中做偽證者,才可被處以兩年以下監禁。也就是說,中國保護知識產權的法律,比美國要嚴苛得多,而且動用公權力、公共財政和刑罰,將民事糾紛行為行政化、刑事化。這個遠超世界一流的“兩高”司法解釋,據稱先后五易
其稿,期間跨國公司、駐華商會以及歐美政要多次施壓(參見2004年10月20日《商務周刊》文章《保護知識產權有多神圣?》)。
2007年8月30日,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反壟斷法》草案,這個起草了整整20年、熬白了多少人頭發的競爭法體系的“經濟憲法”,于2008年8月1日起施行,其中第55條規定對經營者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行為的適用性。中國企業抵御知識產權濫用的產業損害,終于有了市場經濟基本法的救濟保障。
“跨國公司在中國濫用知識產權的現象必須改變,但中國不會在知識產權保護問題上走回頭路,而是在繼續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的同時建立起一種利益的平衡和協調機制。”王先林說,“必須上升到WTO規則在內的國際規則和我國自己的法律框架體系下解決問題。”
產業安全保衛戰
除了在海外作打拼,國內也成為壘球化競爭的一個主戰場。隨著2005年人世過渡期的終結,發達國家紛紛將“要求進一步開放市場”作為重要的對華貿易策略。
后過渡期時代,中國出臺了限制農業補貼、取消部分產品進口關稅配額、關稅逐年大幅降低甚至直接取消等市場開放政策。此外,2002年中國頒布的《利用外資改組國有企業暫行規定》,讓引進外資除了具有“引進資金技術、促進經濟發展”的作用,還被賦予了“優化結構、推進國企產權改革”的意義。不久,“外資斬首”——跨國公司并購中國產業排頭兵企業——成為一時風潮。
國務院研究發展中心2006年7月發表的研究報告中提及:在中國已開放的產業中,每個產業排名前5位的企業幾乎都由外資控制。中國28個主要產業中,外資在21個產業中擁有多數資產控制權。玻璃行業、電梯生產廠家,已經由外商控股;18家國家級定點家電企業中,11家與外商合資,化妝品行業被150家外資企業控制;20%的醫藥企業在外資手中。
2006年9月8日,為了緩解“斬首”風潮,國家出臺了《關于外國投資者并購境內企業的規定》,對過去的過度寬松的并購案審批進行了緊縮。
實際上,早在2004年國家商務部產業損害調查局就提出了“產業安全”問題。“那時我們主要還是從反傾銷、反補貼和保障措施等‘兩反一保的產業損害調查角度考慮產業安全問題的。”時任商務部產業損害調查局局長的王琴華說,“調查局的主要工作職責,就是受理中國企業對進口產品的反傾銷、反補貼、保障措施提出的申訴,進行立案、調查和裁決來提供貿易救濟,維護產業利益。同時,我們還提出了產業損害預警的理念并進行了探索。”
到2006年,中國有關外資并購的“產業安全”還處在初期摸索階段。“比如我們并沒有哪些行業的哪些企業涉及到產業安全的確切概念。”王琴華說。最典型的案子奠過于2006年凱雷對徐工那次引發軒然大波的收購案,當時王琴華已經調任商務部機電和科技產業司司長,也參與了部里的審查組。“當時討論的一個核心問題是徐工被收購是否影響產業安全?”她回憶說,“徐工是做工程機械的,其生產的一個重要產品是汽車起重機,汽車是被列為影響國家安全的產業,包括汽車底盤設計等,但其他工程機械產品就沒有明確的界定。”
從“斬首”案的過度放縱,到徐工案的小心謹慎,中國政府在入世10年中不停地尋找著適合自己的角色。“我們剛入世時對于外資并購引起的產業安全問題重視不夠,后來不斷完善政策,應該說凱雷收購徐工、可口可樂并購匯源等案件都是這樣出現問題、解決問題的經驗教訓積累過程。”國家發改委對外經濟政策研究所副所長畢吉耀對《商務周刊》說,“從全球來看,企業間的跨國并購構成了跨國投資的主體,占到了70%以上,這也是中國多年來強調促進外資多元化的一個重要方面,所以我們還是鼓勵并購的,但確實存在一個界限和程序問題。”
據他介紹,2011年2月,國務院為引導外國投資者并購境內企業有序發展、維護國家安全,出臺了外國投資者并購境內企業安全審查制度(簡稱并購安全審查)。“對于該審查的討論是從兩年前開始的。”畢吉耀說,在簡化程序方面,并購安全審查是一個進步,過去中國對外商并購審批比較復雜,“其實,政府只要在WTO框架下抓住主要核心,即主要審查企業并購行為是否會引起行業壟斷,危及產業技術安全”。
他強調:“這次提出的并購安全審查不能理解為中國收緊利用外資的力度,我們只是更加規范發生在中國的外資并購行為,與國際做法的作為完全一致。”
44號公告:一次國境內的產業轉移
中國入世10年間,中美兩國貿易摩擦不斷,進出口配額、“兩反一保”調查、技術性壁壘等皆成美國向中國出招時的武器。究其原因,多半逃不過“中美貿易不平衡、知識產權保護、人民幣升值”——這長期牽絆中美兩國經貿關系正常發展的三大問題惹的禍。
2006年2月,美國貿易代表波特曼在華盛頓發布了中國入關之后措辭最為強硬的《美中貿易關系報告》(USTR),報告中稱“美國將讓中國為不平等的貿易做法負責”。這份報告出籠的一個背景是,根據美方統計,2001年中國人關時,美中貿易逆差為830億美元,到2004年,對華貿易逆差達到1620億美元,同比增長31%,是排位第二的日本(752億美元)的兩倍,2005年對華貿易逆差再增至2020億美元,已占美國全球貿易赤字的25%。美方同時指出,2001年中國加入WTO以來,美國對中國出口增加了81%,美國從中國進口增加了92%,美中貿易逆差增加了95%。
盡管中美兩國因統計方法不同而在具體貿易不平衡規模上存在分歧(中國認為2001年、2004年、2005年中國對美貿易順差分別為280.8億美元、803億美元和1142億美元),但為緩解美國方面的壓力,中國除了一遍遍派出大規模的采購代表團以圖安撫,2005年7月21日又宣布了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改革,實行以市場供求為基礎、參考一籃子貨幣進行調節的浮動匯率制度。與此同時,“減順差”也成為一項緊迫任務。
“我們對美貿易的順差很大一部分來自加工貿易。因此,我們開始調整加工貿易政策。”王琴華說,她主管的機電和科技產業司下設有加工貿易處,具體負責加工貿易分類管理、準入標準等加工貿易政策的調研與擬訂。
2007年7月,商務部和海關總署發布了加工貿易44號公告,其中包括發布新增塑料原料及制品、紡織紗線、布匹、家具、金屬粗加工產品等商品類別的新一批加工貿易限制類商品目錄,以及要求ABCD企業分類中的非A類企業繳納相當于應繳稅款一半的保證金,出口時返還,以此提高加工貿易的成本。
由于加工貿易是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后承接國際產業轉移的一種主要貿易方式,因此,香港企業是最早進入內地開展加工貿易的。據王琴華介紹,2007年時在內地開展加工貿易的香港企業大約有45000家,占加工貿易企業總數的接近一半。加工貿易44號公告的發布,自然在香港引起了很大震動。
“港澳企業大多把加工廠放在廣東,接單、物流、設計、營銷都在香港完成,所以增值也是通過香港實現的。”王琴華向《商務周刊》解釋到,比如一家香港服裝企業,接單、原材料采購等環節都由它完成,大陸加工廠只負責生產,做好的衣服運到香港,再由香港公司向外出貨,甚至一個大陸工廠專門做衣服的袖子,運到香港后,再發往另外一家做成衣的大陸工廠。再比如一家做臺式機出口的香港公司,鼠標、鍵盤分別在不同的大陸廠家生產,而后統一發往香港,再由香港公司發回大陸的整機組裝廠,再發回香港理貨、打簽、出口。盡管看起來非常費事,但方便香港企業控制材料成本。此外,運來運去雖然看上去要耗費運輸成本,但能享受出口退稅待遇,原材料和半成品進口時因為是加工貿易,也是保稅的。
這種被時任副總理吳儀戲稱作“貨物香港一日游”的產業鏈,實際上還承載著大批香港人的就業。僅往來香港和內地之間運輸的香港集裝箱貨柜車司機就有幾萬人。
當年5月份和7月初,商務部和國務院港澳辦兩次組團專程赴香港、澳門,向港澳特區政府通報有關加工貿易政策的調整情況,聽取特區政府對加工貿易政策的有關意見,在香港還專門聽取了香港工業總會、香港工商總會等11個重要團體的意見。這些意見在加工貿易政策的制定中予以了部分采納,并根據香港特區政府的建議,推遲了《加工貿易限制類目錄》的發布時間。
“我們調整政策,對加工貿易企業既是壓力,也是動力,這也是政策調整的一個目的,就是希望企業能夠借著這種大的環境,盡快的調整自己產品結構,增加產品中的自主知識產權,向自主設計、自主品牌的方向發展,向產業鏈的高端發展。”王琴華說,“我們一些勞動密集型產品多年來還是靠廉價的勞動力,靠低價格的競爭,從事的是簡單的組裝加工,從可持續發展的角度來說,早晚也是要改變的。所以,在政策調整的情況下,這些企業可以加快結構調整的步伐,使自己的出口產品能夠向更高檔次、更高技術含量升級,向自主品牌發展,依靠自主知識產權和自主品牌在國際競爭中贏得一席之地。”
除此之外,加工貿易政策調整還間接促進了中國加工貿易產業鏈條的遷移。“現在四川、重慶、湖南、湖北、陜西、江西等地的進出口貿易發展很快,應該算是當時的政策3年后的后續效果。”王琴華說,“可以說,44號公告推動了一次中國國境內的產業轉移。”
或許這就是WTO對中國經濟發展的歷史性意義。一個主要由浩如煙海的專業法律條文構成的機構或者說機制,就這樣由外及里、由淺入深地慢慢改變著這個大國的每一寸角落。它不僅有春風化雨,也有霹靂閃電、秋風和冬雪,我們這艘夜航船就這樣駛過了10年的長河,從黃土廬園開往從未抵達的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