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芬


2010年溽暑中看完《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與《易經》(The Book of Change),一股冷涼寒意,簡直要鉆到骨髓里。原先想象的中譯問題并沒有發生,倒是這書里揭露的家族更大秘辛令人驚嚇。如果書中屬實,舅舅和母親無血緣關系,是抱來的(這點《小團圓》也說了),弟弟也不是她的親弟弟(那個可疑的教唱歌的意大利人),母親和姑姑在錢上面頗有嫌隙,姑姑甚且和表侄(明表哥)亂倫,有不可告人的關系。
《雷峰塔》與《易經》是張愛玲20世紀60年代初向英美文壇叩關失敗的英文小說,因篇幅太長故一分為二,總計30余萬字,近800頁篇幅,直到她去世15年后的今日,手稿才由遺產執行人宋以朗找出出版。《雷峰塔》從幼年寫到逃離父親家里,投奔母親;《易經》寫港大求學到二戰中香港失守,回返上海。《雷峰塔》、《易經》,下接《小團圓》,按理可稱為張愛玲的人生三部曲,但《雷峰塔》與《易經》仍是一個整體,從書中人名與《小團圓》完全兩樣可知。《雷峰塔》與《易經》是張愛玲的英文自傳小說,《小團圓》則是為中文讀者寫的,成書晚些,約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與《色,戒》同時。
《雷峰塔》一開始,就是以孩童張愛玲(沈琵琶)的眼,看大人的世界。那四歲時就懷疑一切的眼光,看著母親(楊露)和姑姑(沈珊瑚)打理行李出國,父親(沈榆溪)抽大煙,和姨太太廝混,宴客叫條子。在大宅子另一個陰暗的角落里,廚子花匠男工閑時賭錢打牌,婢女老媽子做藤蘿花餅吃,老婆子們解開裹腳布洗小腳,說不完的白蛇法海雷峰塔。就像張愛玲《對照記》里說的,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的度日如年。
《雷峰塔》取意何在?或許是象征著父權、封建舊時代的倒塌,但是“娜拉出走”以后,正如魯迅所說:“在經濟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嗎?也還是傀儡……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在這一大家子的敗落里(包括母親、姑姑或繼母),沒有一個是贏家,結尾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歸結到底,《雷峰塔》與《易經》形同《紅樓夢》民國版,續集,或后四十回。眼看它起高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遺老遺少和他們的兒女同舟一命,沉淪到底。
在現代文學作家里,張愛玲的身世是少見的傳奇,“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她的弟弟張子靜就說:“與她同時代的作家,沒有誰的家世比她更顯赫。”那是清末四股權貴勢力的交匯,父系承自清末名臣張佩綸、李鴻章,母系是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后人,繼母則是北洋政府國務總理孫寶琦之女。都是歷代仕宦之家,家產十分豐厚,然而巨塔之傾,卻也只要一代,在張愛玲父親時,因為親戚占奪,加上坐吃山空,早成了空殼子。《雷峰塔》與《易經》里,永遠是付不出的學費,戒不掉的鴉片、嗎啡和姨太太,老宅子里煙霧繚繞,令人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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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初到美國未久,以一個新人之姿打算用英文發表私我性很高的小說,或許是個錯招,但這并不表示這書沒有可讀性。看得出她是下了工夫的,書中除了加重對白的分量,還原那個時代敗落家族的氛圍,也前所未有地揭開了人性在物質下的幽暗(骨肉手足為了錢,打不完的官司),包括對親情的決絕。這些“不能說的秘密”,從未在張愛玲其他作品中這么詳盡地被披露過,卻很可以用來理解張愛玲后半生的怪異行徑。
在美40年,張愛玲不曾再見過任何一個親人,唯一的弟弟張子靜1989年和她通上信,得來兩句“沒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唯有祝安好”,張愛玲和好友宋淇、鄺文美夫婦越洋寫信,倒有說不完的話和問候。鄺文美形容張愛玲在陌生人面前沉默寡言,不善辭令,可是遇到知己時,就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就很能說明張愛玲熱情和孤僻兩面沖突的性格。
一般人總以為父親和胡蘭成是張愛玲一生的痛點,看完《雷峰塔》與《易經》,你才發覺傷害她更深的,其實是母親。張愛玲《易經》里有一段描述當年被迫結婚的母親隆重的花轎婚禮:“他們給她穿上了層層衣物,將她打扮得像尸體,死人的臉上覆著紅巾,她頭上也同樣覆著紅巾。婚禮的每個細節都像是活人祭,那份榮耀,那份恐怖與哭泣”,“每一場華麗的游行都敲實了一根釘,讓這不可避免的一天更加鐵證如山”。張愛玲描述的婚禮猶同葬禮中封槨釘棺,恐怖已極。她和母親一樣,奮力想掙脫傳統的枷鎖,卻終其一生,帶著沉重的枷劈傷了好幾個人。女兒總是復制母親的悲劇,無止無歇,于張愛玲,還加上了對母親的不信任,雷峰塔于是轟然倒塌。
《雷峰塔》起首是母親出國離棄了她,《易經》的結尾則是戰事中拼了命回到上海,那棟母親曾住過的公寓。“打從她小的時候,上海就給了她一切承諾”,這句話潛意識里或有對母親的依戀,尤其是《易經》用了極大的篇幅著墨母女之間,這是張愛玲早期作品不曾有過的。《雷峰塔》起筆于1957年,正是她母親去世前后(父親1953年就已去世),是否也說明了什么?正如20世紀70年代中期《小團圓》的動筆,也是張愛玲聽聞(親近胡蘭成的)朱西寧欲寫她的傳記,才起的想頭,何不自己來寫胡蘭成?
在《易經》里,一個首次披露的具體情節是母親楊露從國外回來探視正讀香港大學生活拮據的琵琶,當時歷史老師布雷斯代好心資助了琵琶一筆800元的學費,琵琶將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錢全數交給了母親,后來竟無意間發現母親輕易把這錢輸在牌桌上了。楊露以為女兒必然是以身體作了交換,她催促琵琶親自前往老師住處道謝,之后并偷偷窺看琵琶入浴的身體,想發現異狀,這事卻使琵琶感到羞辱極了。
琵琶不敢相信自己原先居然還想依靠她,在狂奔回宿舍之后,噩夢追逐,痛楚圈禁,一輩子都沒有回過神來。在榮華表象下,她只像小貓小狗般地裝點著母親應有的華美生活。
這是一個太悲的故事。繁華落盡,往事成煙,只留下一個活口來見證它曾經的存在。由于傷重,過早封閉了心靈的出路,張愛玲的創作生命實在萎謝得太快,像她自己形容的,如同看完早場電影出來,滿街大太陽,忽忽若失。
真實人生里,另有一樁更不堪的事,發生在弟弟張子靜身上。1995年孤居上海晚景凄涼的張子靜,驟聞姊姊去世,呆坐半天,找出《流言》里的《童言無忌》再讀“弟弟”,眼淚終于忍不住地汩汩而下。他在《我的姊姊張愛玲》里說:“父母生我們姊弟二人,如今只余我殘存人世了。姊姊待我,總是疏于音問,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只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變,我和她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柢是永世不能改變的。”這個事實,在《雷峰塔》里被無情地推翻了。在這部自傳性很強的小說里,張愛玲筆下的弟弟不但早夭,而且“眼睛很大”的他,很可能血緣和舅舅一樣有問題。
或許血緣之事只是虛構的波瀾,我只想著張愛玲這么早就下筆這么重了,假設20世紀60年代這部小說在美國“功成名就”,或1995年她去世時與其他作品一起出版了,一直仰慕著她的弟弟讀了,那恐怕就是震驚,而不是眼淚汩汩而下了。
寫作是何等傷人傷己且妨害正常生活的行當,回憶,就是那劈傷人的,沉重的枷鎖。如今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和第二爐香都已經燒完,故事也該完了。在爐香裊裊中,那個童女仿佛穿越時空,仍然圓睜著4歲時的眼,懷疑一切,并且相信文字永遠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與一切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