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發“教師宇宙”的無限空間

當我落筆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已經知道有危險潛伏其中：我很可能遭遇“理想化”的指責。即使如此，我依然不會放棄理想，依舊甘愿冒著被拒斥的風險，表達我對教師這一職業及其發展狀態的“理想”。有三大原因給了我言說的勇氣：

原因之一，教育是一個面向未來的事業，這早已成為共識。既然是面向未來的事業，就必須擁有與之相應的理想，理想總是未實現的，指向未來的應有之態。教育是一項需要理想的事業，理想是它的動力所在，魂魄所在。所謂“教育目標”、“課程目標”、“教學目標”，都是教育理想的具體表達。凡是與教育有關的人與事，都不可避免帶有理想的氣息。這自然包括教師，教師不僅是幫助學生樹立理想、實現理想的人，教師自身也需要追求理想、踐行理想。我們無法想象，一個沒有理想的教師，會教出一群有理想的學生。

原因之二，有“理想”，不等于“理想化”，“理想化”遭人詬病的癥結在于把“理想”與“現實”割裂開來、對立起來，似乎理想的提出是以遠離、放棄現實為代價獲得的，需要在“不食人間煙火”的真空中才能生成。如果非要把理想變成一種主義，即“理想主義”，我們也只能說，它應該成為“現實的理想主義”，這種理想是在扎根現實的基礎上誕生的，不是虛無縹緲、漫無根基的理想，而且它不會屈從于現實，不是向弊端叢生、漏洞百出的現實獻媚的產物，它追求的信念是：如何在使理想更實在的同時，使現實變得更美好。

原因之三，作為曾經的中學教師和如今長年浸泡在中小學教學實踐中的研究者，我對當代教師的生存與發展的現實有一定的了解。在我看來，當代教師面臨的最急迫的現實，不是物質的現實，而是精神的現實。物質的現實可以由政府和他人來改變和拯救，精神的現實卻只能依靠自己來改變和救贖。這是一個他救和自救的區別。

物質的現實，包括教師的薪資、職稱和各種榮譽頭銜，它們屬于不可或缺的“物質生活”，對這種生活的追求是生命常態，也構成了教師發展前行的動力。有沒有和具有什么樣的物質現實，對教師生活質量有著顯而易見的影響。目前，教師的物質生活已經有所改善，但還遠遠不夠。物質層面上的“理想”如何變為現實，理應成為教師的發展目標之一。但如果這就是教師日常生活現實的全部，就背離了教育的真諦和教師的真諦。在我所了解的部分教師群體中，日漸彌漫的是懈怠、頹廢和迷惘的氣息：該漲的工資漲了，該有的職稱有了，該贏得的榮譽也拿到手了，該有的都有了，后面的日子怎么過呢？

精神的現實，指向于教師的精神生活，包括精神生活的品質、品位和品格等。其中最重要的精神品質，是勇于自省的態度，敢于迎接挑戰甚至創造挑戰的精神，自覺學習和發展的習慣，以及由此帶來的豐富、豐沛、豐盈的精神儲存和精神能量等，其中的要義就是“自我更新”的意識、能力與習慣。在根本上，教師職業是特別需要自我更新的職業，因為每天面對的學生都是不一樣的，每天走進的課堂也是不一樣的，正如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一樣，教師也不可能兩次走進同一個課堂。教育生活的變動不居、復雜多變，學生成長發展的變幻莫測，都不斷給教師的更新與發展帶來新機遇新挑戰。所以，教師發展在精神的意義上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

然而，上述言說很容易變成理想化的一廂情愿。我在參與教師培訓和教育改革中時常觸碰到的堅硬現實是，部分教師已經沒有了自我更新的意識、勇氣和能力。我曾經多次講述自己的一段授課遭遇：走進教室，只見一些女老師帶著毛衣，一邊打毛衣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課。男老師則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聽課。面對這一前所未有的場面，我無法抑制自己的失望和無奈，在課堂上直言：教師是做什么的？是教別人愛學習、會學習的人，如果你的學生此時此刻就坐在教室里，目睹他的老師在課堂上打毛衣嗑瓜子，這該是怎樣令人悲哀羞恥的一幕？也許這樣的教師該有的都有了，參加培訓只是為了學分和完成任務而已，那么這樣的“有”，恰恰把他們變成了“無”，當他們不再有學習的欲望和需要，不再有發展自我的意愿，作為教育者的靈魂隨之開始蛻變和淘空，肉體生命在延續，精神生命已經提前終止，這是精神發展意義上的“無”，抑或“虛空”。

以改變他人的現實為己任的教師，首先需要改變“自我的現實”。每一個自我都是一個宇宙。在日本學者何合隼雄看來，教師的職責就是發現，并且不斷地充實發展“孩子的宇宙”。然而，教師的內心何嘗不是另一個宇宙？它理應有的遼闊和深厚同樣讓人尊重和敬畏，我們不應因對“孩子宇宙”的創造，而忽視了對“教師宇宙”的豐富和完善。所謂教師的“教學勇氣”，首先是更新與重構自我宇宙的勇氣。教育世界中最可怕的不在場，不只是學生宇宙的不在場，更是教師宇宙的不在場，是在不斷變幻生成的學生宇宙流中，教師宇宙的凝固、僵化和荒漠化，是教師精神生命失去了自我再生發展的能力，其結果是教師世界的寂滅。

教師要對孩子宇宙的發展有所作為，首先必須對自身宇宙的發展有所作為。一個不愿和不對自己的宇宙有所作為的教師，不會是一個值得信賴和托付的教育者。一個因為物質現實滿足而停留在生命的過去時和現在時的教育者，怎么可能持續改變他人的現實？怎么可能帶給他人美好的未來？教育中最可能發生的事情是：孩子的宇宙因為教育而變得越來越寬廣，教師的宇宙卻停止了發展，變得越來越狹窄和封閉……

在這樣一個日漸庸常和庸俗、勢力和功利的年代，如何改變教師對自身宇宙麻木和冷漠的現狀，使其成為從不滿足于精神現實的人，成為不斷自我更新之人，擁有靈魂的廣度和深度？不能仰賴他人，只能寄希望于自身。教師宇宙的發現和重建必將經歷的精神難題、精神困頓、精神地震和由此帶來的精神創傷的療治，最終不在于對他人喚醒的依賴和等待，而在于自我覺醒的期待和努力，在于自我的終身教育，在于把自我更新與完善變成一種生活方式。誰也不會否認，教師擁有自己的宇宙，前提卻是他是否愿意認識自己的宇宙，是否有守護和擴展宇宙的意識與能力，是否真正成為自己宇宙的主人。在這個意義上，教師發展的可能空間是無限的。所謂“教師什么都有了，不需要再發展”的命題，其實不再成為一個需要討論的話題。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