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偶爾看電視,在一美術節目對某畫家的采訪中,聽到這樣的言語:“中國的藝術家應走出國門,在世界藝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這不由讓我想起了前不久一個畫展的開幕式上,某位領導的發言:“今天,通過這些作品,讓我們得到了一次藝術的享受。畫家們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希望以后畫家們能走出國門,向世界最前沿的藝術學習,提高我們在世界上的位置。”這兩段話含有三個共同點:第一,要走出國門;第二,要在世界上找位置;第三,只有走出國門才能找到位置。想到這些真讓我感慨良多:第一,要走出國門,好像外國的月亮就比中國的圓。第二,在世界上找位置,好像西方工業生產的人造革沙發就是比紫檀四出頭官帽椅值錢。第三,只有走出國門才能找到位置。這其實表明對本民族文化嚴重失去了自信,失去了自信,往往也就失去了自我,連自我都失去了,還談什么藝術,還爭什么位置?
這種在繪畫上對本民族文化存在的自卑心理,不是一兩天形成的,有其深遠的歷史原因。中國繪畫基本成熟于三國兩晉南北朝,它經歷了大唐盛世的輝煌,遼、宋、夏、金、元的動蕩,洪武的專制,心學的傳播,滿族的入侵,康乾盛世的繁榮,一直蠻自信地獨立發展著。可惜歷史在1840年轉彎,先是鴉片戰爭的失敗,后有甲午之恥,二十一條之恨,國事日衰,隨圓明園的大火燒去了國家的尊嚴、民族的自信。凡是帶有“洋”字,好像就身價倍增,如洋布、洋火、洋房、洋車、洋服等,“洋氣”一詞也成了褒義詞。在此良好的社會環境下,西學大舉涌入,繪畫亦受沖擊,差點給陳獨秀等先驅革了命。他們認為中國繪畫已頹廢至極,必借西方活力改造之,才能活命。如1918年,陳獨秀提出:“若想把中國畫改良,首先要革王畫的命。因為要改良中國畫,斷不能不采用洋畫的寫實精神。”南海先生也以其政治家的熱情說道:“中國畫至國朝而衰弊極矣,豈今郡邑無聞畫人者……如仍守舊不變,則中國畫學應遂滅絕。國人豈無英絕之士應運而興,合中西而為畫學新紀元者,其在今乎!吾斯望之。”在這些時代潮頭人物的呼吁下,一些年輕畫人,懷國弱之痛,抱熱血心情,遠涉重洋取經,真刀實槍地走起了以西法革中國畫之命的道路,回國后又基本掌握了中國的官方美術教育,影響深遠,“結合”“革新”基本構成了中國近一百年美術發展的主流。所以,今天我們常能聽到類似于本文開頭所引某畫家與某領導的言語,也就很自然的了。
而中國繪畫在五·四時是否真的頹廢至極了呢?是否真的要借西方血液才能救活呢?翻開中國現代美術史,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等人的大名赫然寫在上面。他們并沒有遵從于“洋畫的寫實精神”,而是立足于中國畫自身的發展,以各自不同的藝術魅力,掀起了中國畫新的高峰,并成為改革者也不得不承認的現實。可見中國畫并沒有頹廢至極,自身活力還很充足,而且以西洋之術變中國之法也不是中國畫發展的唯一道路。近些年,又有一種說法悄然興起,認為中國畫已發展至極,現代人是不可能超越古人的,還是接合點西洋的玩意兒容易出效果。這是一種知難而退、急于求成的觀念。不是中國畫已發展至極,現代人不可能超過古人,而是沒有能力與實力去超越罷了,根本還是自信不足。
身為中國人,自己說自己好,也許有王婆賣瓜之嫌,那讓我們看看曾是西方“最前沿”的藝術家畢加索是怎么說的。畢加索在同張大千談話時說:“不要說法國巴黎沒有藝術,整個西方,白種人都沒有藝術!”“真的!這個世界上,談到藝術,第一是你們中國人的藝術;其次是日本的藝術,當然,日本的藝術又是源自你們中國;第三是非洲的黑種人有藝術,除此而外,白種人根本無藝術!所以我最莫名其妙的是,何以有那么多的中國人、東方人要到巴黎來學藝術!”此番言語,驚得張大千還以為翻譯出了錯誤,言語也許尖刻,而那種對中國藝術的崇拜是真誠的。另外,印度詩哲泰戈爾在國際大學中國學院的小冊里曾說:“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情比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值得寶貴的?中國文化使人民喜愛現實世界,愛護備至,卻又不至于陷于現實的不盡情理!他們已本能地找到了事物的旋律的秘密。不是科學權力的秘密,而是表現方法的秘密。這是極其偉大的一種天賦,因為只有上帝知道這種秘密。我實妒忌他們有此天賦,并愿我們的同胞亦能享此秘密。”這是一種多么寬闊的胸懷與智慧的眼光。
中國繪畫,歷史悠久,價值彌大,并以明月清風似的美抒發著人的智慧,以其不可抗拒的美影響著東方世界。我們知道精神的藝術不是物質的科學,“德”先生與“塞”先生是管不了的,它不能單純地以政治與實用來衡量,而是有著自身的規則。西方繪畫是建立在唯物主義基礎上的,注重寫生,講究激情,藝術家們好像要通過繪畫來認識世界,理解世界,往往以科學的方法來對待藝術的問題。中國畫是建立在唯心主義基礎上的,往往以哲學的態度來對待藝術的問題,注重學問,講究氣質。而畫家好像對世界已明白了,繪畫只是一種美的表達而已。所以西方出巨匠,而中國出智者。整體來說,西方繪畫如騎士盤中的肉腿,似濃郁的咖啡,而中國繪畫如老僧缽中的素筍,又似幽香的清茶。至于哪一個更接近于泰戈爾所說的“上帝知道的秘密”,我們不妨來比較一下當前的中西美術。因為西方美術建立在物質的基礎上,一旦塊面、色彩、結構三個物質的基本組成部分被先人們玩到家了以后,當今的藝術家所殘余的只有一點點觀念了,而可惜的是西方美術又不重學問,畫家頭腦的觀念相當本能與膚淺,所以行為藝術風行,藝術被無情地扭曲著,實在是真正的頹廢,如果激動的米開朗基羅、癲狂的凡高再生,還不知道會表達出什么樣的悲哀與忿怒呢。而在中國,傳統雖然一次次地被沖擊著,卻一直存活著,并不斷涌現出藝術大家。近幾年,回歸傳統的呼聲也越來越高。中國畫自身的魅力繼續展現著,活力也很充足。這種活力還會長遠存在,因為中國畫是以畫家的心為根基的,物質有其盡,而心無限。
東西繪畫差異如此之大,評價標準當然不同,好比西方人怎么能通感中國詩詞的境界,又怎么能悟出弘一法師書法的美。所以中國畫能讓西方人普遍認同,并拍掌叫好,也許未必是一件好事。中國畫家也沒必要去西方找什么位子。堅定我們的自信,走自己的道路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