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明季書家董其昌一生與禪宗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禪悅對于其一生都有著深刻的影響。他的書法風格以平淡見長,書論中也常援禪而論,與禪密不可分。本文試圖從禪悅角度來分析他的書法理論及風格,透過他書法的表面形態探知本質的東西。文章認為,要探討董其昌的藝術理論與實踐,必須深入中國特有的文化傳統以及歷史背景,在特定的時代文化環境中去探究其思想變化之痕跡,從而找出打開其藝術寶庫的鑰匙。
關鍵詞:禪宗 平淡 風格
一般說來,風格是藝術家的主體性呈現,是創作主體的對象化。由于作為藝術家的主體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差異,其外化的藝術作品也因此呈現出各種不同的面貌,各門藝術莫不如此,有其人必有其藝。中國書論因此常將其人與藝聯系起來參看。劉熙載在《藝概·書概》中寫道:“書者,如也,如其志,如其才,如其學!賢哲之書溫醇,駿雄之書沉毅,才子之書秀穎,畸士之書歷落。”如果站在這樣的角度來看董其昌書作,我們就不能回避他與禪悅的關系。董其昌的藝術追求深受禪宗思想的影響,禪宗思想幾乎伴著他的一生。據《明史》中記載,董其昌“性和易,通禪理,蕭閑吐納,終日無俗語”。他名其書齋為“畫禪室”“墨禪軒”,就反映了這一旨趣。《容臺別集》卷一的52則“禪悅”,可作為他與禪宗淵深關系的佐證,本文試圖對禪悅對董其昌書法理論與書風的影響作簡要論述。
一
明朝末年,社會狀態動蕩不安,文人士大夫迷戀禪學以逃離紛爭的現實,因此談禪成風禪學盛行。許多人不僅談禪,而且身體力行,進行禪修。修習者試圖通過修煉入于禪定,不為紛擾的外界所動,也因此得到常人無法享受到的“禪悅”或“三昧樂”,久而久之,氣質發生變化。陳垣先生云:“禪悅,明季士夫之風氣也” 。董其昌酷嗜禪學,他與許多禪師和禪學高手有直接的交往,如禪師達觀、憨山以及李贄、陶望齡、袁氏兄弟都是他的良師摯友。陳繼儒與董其昌友情篤深,他在為董其昌《容臺文集》序言中寫道:(董氏)“獨好參曹洞禪,批閱永明《宗鏡錄》一百卷,大有奇悟。己丑(1589)讀中秘書,日與陶周望(望齡)、袁伯修(宗道)游戲禪悅,視一切功名文字直黃鵠之笑壤蟲而已。” 對于曹洞禪的參悟,與眾文士的游戲禪悅,讓他對人生有了不一樣的體悟,功名文字也只是笑壤蟲而已。
禪宗思想幾乎伴隨著董其昌的一生,并對他的藝術理論發生了至為深遠的影響。1588年,他和袁宗道等人在松江龍華寺聽憨山禪師講佛。同年,他又遇到陶周望,并拜當時著名禪師達觀為師。達觀兼融佛儒之論,對董其昌影響很大。董其昌至北京后,又與王圖、蕭玄圃等人以談禪為樂。其后又與李卓吾相遇,李卓吾對禪學的深厚造詣也使他頗為傾心。大約從40歲左右開始,董其昌已經開始以禪喻畫,神迷南宗之說。自北京南歸后,在18年的歸隱生活中,禪宗始終與他相伴。在這期間,他抄錄了大量的佛經,其中《心經》就有多本。陳繼儒謂其“不禪而得禪之解脫”。非禪門中人,然于禪卻有精深的造詣,此語可以看作他一生習禪的總結。71歲時,他還書抄寫白居易的《八漸偈》。董其昌酷嗜禪,禪的精神深入他的骨髓,對其思想乃至生活方式均產生了深刻影響。他之習禪,并非是以空談,而是援禪以為己用,尋禪悅之趣,以禪來深化自己對藝術的理解。
董其昌深迷禪學,援禪入書畫,這種狀態持續其一生。他在《容臺別集》說自己:“余始參‘竹篦子話’,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臥念香嚴擊竹因緣,以手敲舟中張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從上老和尚舌頭,千經萬綸,觸眼穿透。是乙酉年(1585)五月,舟過武塘時也。其年秋,自金陵下第歸,忽現一念,三世境界,意識不行。凡兩日半而后,乃知《大學》所云‘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1586年,32歲的董其昌在一則自序中這樣寫道:“至歲丙戌讀曹洞語錄,偏正賓換份觸之宜,遂稍悟文章宗趣。”他開始接受南宗禪。《畫禪室隨筆》中記載:“達觀禪師初至云間,余時為諸生,與會于積慶方丈。越三日,觀師過訪,稽首請余為《思大禪師大乘止觀序》曰:‘王廷尉妙于文章,陸宗伯深于禪理,合之雙美,離之兩傷,道人于子有厚望耳。’余自此始沉酣內典,參究宗乘,復得密藏激揚,稍有所契。” 三十五歲時,董其昌赴京會試高中進士后,與信奉禪學的文士交往更為密切。他自記說:“袁伯修見李卓吾后自謂大徹,甲午(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入都,與余復為禪悅之會,時惟袁氏兄弟、蕭玄圃、王衷白、陶周望數相過從。余重舉前義,伯修竟猶溟滓余語也。” 由此看來,可見董其昌與禪的關系是異常密切的。
二
世間事總是因果相聯,綿延不斷。董其昌對禪積極投入,深深影響到他的人生價值觀及審美。他曾說:“多少伶俐漢,只被那卑瑣局曲情態擔擱一生。若要做個出頭人,直須放開此心,令之至虛若天空,若海闊。又令之極樂。若點游春,若茂叔觀蓮,灑灑落落。一切過去相,現在相,未來相,絕不掛念,到大有入處,便是擔當宇宙的人,何論雕蟲末技。” 禪悅的體悟,在他的藝術理論及創作中,時時透出智慧鋒芒。在一則談禪短語中他又寫道:“諸禪師六度萬行,未高于諸圣,唯心地與佛不殊。故曰:盡大地是當人一只眼。又曰:吾此門中,唯論見地,不論功行。所謂一超直入如來地也。” 禪宗講求心佛不二,即心是佛,董氏認為“唯論見地,不論功行”,單刀直入,就他的書法藝術來說,他更加重視頓悟。
陳寅恪先生曾曰:“藝術之發展,多受宗教之影響。而宗教之傳播,亦多倚藝術為資用。” 藝術與宗教總是在相互滲透中演進發展。宗教的題材在藝術中得到充分的運用,而藝術也使宗教得以更深遠的傳播。對于藝術家個體而言,宗教深入內心,也會使藝術家的藝術觀發生變化。董其昌酷嗜禪學,禪宗推崇“心如明鏡,淡泊空靈,神明氣朗”的境界,董其昌書風也表現出一派“清曠淡遠,虛和蕭散”的面目。明代鐘惺說過:“我輩文字到無煙火處便是(禪家)機鋒”,董氏追求的正是這種無煙火氣的從容平淡。他的書學理論中關于“平淡”的論述比比皆是。這些推崇“平淡”的審美觀都源自禪宗。如在《詒美堂集序》中有一段話專論“淡”之可貴:昔劉邵《人物志》,以平淡為君德。撰造之家,有潛行眾妙之中,獨立萬物之表者,淡是也。世之作者,極其才情之變,可以無所不能;而大雅平淡關乎神明。非名心薄而世味淺者終莫能近焉,談何容易?《出師》二表,表里《伊訓》《歸去來辭》,羽翼《國風》。此皆無門無徑,質任自然,是之謂淡。乃武侯之明志,靖節之養真者,豈澄練之力乎?六代之衰,失其解矣。大都人巧雖饒,天真多覆;宮商雖葉,累黍或乖。思涸,故取續鳧之長;膚清,故假靚妝之媚。或氣盡語竭,如臨大敵,而神不完;或貪多務得,如列市肆,而韻不遠。烏睹所謂立言之君乎?
董其昌也以“淡”品評歷代書法,如懷素之書法:“藏真書,余所見有《枯筍帖》《食魚帖》《天姥吟》《冬熱帖》,皆真跡,以淡為宗……素師之衣缽,學書者請以一瓣香供養之。” 他進而把平淡看作藝術創作的最高標準,“作書與詩文同一關捩,大抵傳與不傳,在淡與不淡耳。極才人之致,可以無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鉆仰之力,澄練之功所可強入。蕭氏《文選》,正與淡相反者,故曰‘六朝之靡’,又曰‘八代之衰’。韓柳以前此秘未睹。蘇子瞻云:筆勢崢嶸,文采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實非平淡,絢爛之極。猶未得十分,謂若可學而能耳。《畫史》云:若其氣韻,必在生知,可為篤論矣。”“詩文書畫,少而工,老而淡,淡勝工,不工亦何能淡?”又如他對明朝書風的看法,“本朝學素書者,鮮得宗趣……余謂張旭之有懷素,猶董元之有巨然,衣缽相承,無復余恨,皆以平淡天真為旨,人目之為狂乃不狂也。”凡此種種觀點,充滿他的藝術理論。禪宗講究平實,反對矯揉造作,一花一葉莫不是佛,董其昌的藝術觀念與此正相對應。
我們知道,董其昌書法多取自米芾,他自己曾這樣評述自己的學書經歷:“三十年前參米書,在無一實筆,自謂得訣,不能常習,今猶故吾,可愧也!米云以勢為主,余病其欠淡,淡及天骨帶來,非學可及。內典所謂無師智,畫家謂之氣韻也。”這是他學米的體會,米書雖有“風檣陣馬”沉著痛快之勢,但常人學之則易得造作之弊,難獲平淡天真之韻。他自謂“余病其欠淡”,淡是他天生具有的特質。又董其昌評米書曰:“米海岳一生不能仿佛,蓋亦為學唐初褚公書,稍乏骨氣耳。燈下為此,都不對帖。雖不至入俗,第神采璀璨,即是不及古人處。漸老漸熟,乃造平淡。米老猶隔塵,敢自許逼真乎?題以志吾愧。”說米隔塵,米芾書以勢取勝,而欠平淡。后世學米者甚眾,而董其昌出以平淡,不能不說是匠心獨運,這正是其他學米者望塵莫及的。
因此,董其昌的至友陳繼儒在為《容臺集》作序時,也以“平淡自然”論述董氏的藝術風骨:(董書)“溫厚中有精靈,蕭灑中有肅括。推之使高,如九萬里垂天之云;澄之愈清,如十五夜吞江之月。漸老漸熟,漸熟漸離,漸離漸近于平淡自然,而浮華刊落矣,姿態橫生矣,堂堂大人相獨露矣。”浮華落盡,堂堂大人相顯露,這是絢爛歸于平淡后的境界。董其昌自論書也有類似觀點:“余性好書,而懶矜莊,鮮寫至成篇者。雖無日不執筆,皆縱橫斷續,無論次語耳。偶以冊置案頭,遂時為作各體,且多錄古人雅致語。覺向來肆意,殊非用敬之道,然余不好書名,故書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書不茍且,亦不免為名使耳。”他還將自己與趙松雪作比較:“余書與趙文敏較,各有長短。行間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趙;若臨仿歷代,趙得其十一,吾得其十七。又趙書因熟得俗態,吾書因生得秀色。吾書往往率意,當吾作意,趙書亦輸一籌。”言中表白其藝術上的追求,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與趙字相比,他的字更追求生趣,率意書寫,一任自然。這正是了無掛礙的禪趣所在。
對于“平淡簡遠”境界的追求,反映出了董其昌迥異時人的審美取向。他的書風飄逸空靈,風華自足,如清風飄拂,微云卷舒,頗得天然之趣。筆畫圓勁秀逸,平淡典雅。后代書家對他的評價較多,周之士說他“六體八法,靡所不精,出乎蘇,入乎米,而豐采姿神,飄飄欲仙”。清代王文治在《論書絕句》中曾贊曰:“書家神品董華亭,楮墨空元透性靈。除卻平原俱避席,同時何必說張邢。”對于董其昌的書風,當然不乏持否定態度者,其中以包世臣、康南海二者為代表。康南海《廣藝舟雙楫》云:“香光雖負盛名,然如休糧道士,神氣寒儉。若遇大將軍整軍厲武、壁壘摩天、旌旗變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 董其昌對禪學的深深迷戀,遁入佛學的超脫,以其人之心態必有其人之書了。這種超脫與閑雅卻正是“以救天下為己任”的“康圣人”所無法看穿的。
三
徐利明先生在《中國書法風格史》中指出:董氏所謂的“淡”乃清雅之意趣,本是二王書美的風韻特征,由于董其昌與二王的個性氣質基調比較接近,所以他在追摹二王法度的同時,對其風韻也頗有“知己”之感,從而將清雅的“淡”作為他追求的書美境界,這正是其書得晉法同時又能得晉韻的原因。說“晉、宋人書,但以風流勝,不為無法,而妙處不在法。至唐人始專以法為蹊徑,而盡態極妍矣”(《畫禪室隨筆》),妙處在于“風流”,這是晉韻的表現,董氏的求“淡”,也是求這種“風流”。 其實此樣風流正是與禪悅合拍的。妙處不在法,這是董其昌著意處。
我以為,董其昌書法“平淡”風格表現在以下幾方面。一是用墨的淡雅。“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悟此竅也。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肥則大惡道矣。”他的作品中淡墨的運用,使作品顯示出一種淡中有潤的意趣。歷代書家重用墨,如唐歐陽詢《八訣》中就有“墨淡而傷神采”之語。董其昌用墨求“淡”卻反古人之道而行之,雖讓常人有輕滑流便之感,但這卻正是他書法風格的別調。二是其作品章法的疏朗蕭散。董氏曾評楊凝式所書《韭花帖》說:“少師《韭花帖》,略帶行體,蕭散有致,比少師他書欹側取態者有殊。” 他鐘情于此帖的行氣、章法處理,對于楊凝式《韭花帖》的著意借鑒,字距與行距的疏朗讓他的書作有了一種空闊與從容,這樣的嫻雅恰成就了他書風的“平淡”。三是用筆的純粹。對二王書風的心摹手追,使其書風典雅純粹。他在《畫禪室隨筆》中云:“善用筆者清勁,不善用筆者濃濁。”這說明他極重用筆。“米海岳書,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八字真言,無等之咒也。”“吾所云須懸腕,須正鋒者,皆為破信筆之病也。” 他強調用筆的無垂不縮與無往不收,又重視懸腕及正鋒,這都是為了避免信筆的弊病。正是這三點形成了董其昌書法“平淡”風格的主調。正如董氏在《墨禪軒說》中所云:“莊子述齊侯讀書有訶,以為古人之糟粕, 禪家亦云須參活句不參死句。書家有筆法,有墨法,惟晉唐人真跡具是三昧。其鐫石鋟版流傳于世者,所謂死句也。學書者既從真跡得其用筆用墨之法,然后臨仿古帖即死句亦活,不犯刻畫重詒之誚,方契合斲輪之意。”死句和活句系禪宗開示學者語,其出語藏機鋒。他對于筆法與墨法的重視,參悟唐人書跡,不參死句參活句。
結語
通過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寄托于禪,談禪,修禪,董其昌終其一生以很大的精力投入禪宗,獲得人生之喜悅。由于對禪宗的深深浸入,他的精神面貌便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由此對他的藝術理論與實踐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他的“平淡”書風正是在此基礎上得以確立的。首先,參禪悟道,視一切功名文字直黃鵠之笑壤蟲而已,對于功利心的超脫,講求書寫的率意而為,一任性情。所以他在臨帖時并不著意與法帖一致,只取其神韻。其次,借用“頓悟”修行方法,不“作意”,講求生趣,自己與趙松雪相較,以為自己因生而得秀色。再次,追求“平淡”,從作品章法上的匠心獨運,從淡墨的運用,達成風格的平淡。董其昌的成功給我們的啟示是:藝術與技巧不可分離,如果習藝者同時注重自身的精神修煉,其精神氣質必將發生變化,一定能深入藝術的奧堂,獲得藝術的精髓。
注釋:
①《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
② 張廷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
③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④明·陳繼儒:《容臺集敘》。
⑤⑦ 明·董其昌:《容臺別集》。
⑥⑧⑨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⑩陳寅恪:《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收入《陳寅恪史學論文選集》第18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明·董其昌:《容臺集》。
徐利明:《中國書法風格史》,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09年第1版
墨禪軒說 《容臺集》(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