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我抬起頭,推開窗,是小滿。
“伊扣,跟我出來,去吃飯。”
我糊里糊涂地換了條背帶褲出來,奇奇怪怪地跟在他身后。大下午的,吃什么飯?上他的摩托車的時候也沒緩過神來,季夏時分我搬了個頭盔就要往頭上戴?!澳泐^腦被格式化了吧?大夏天的想熱死啊!那是我小侄子溜冰戴的!”
我剛在KFC里坐定,將滾燙的蛋撻塞進嘴后立馬迫不及待地去吸可樂。小滿就在這時候說了句:“我要去江南。”
我立馬感到冰火兩重天。
LAST
小滿是我什么人?他是我爸的干兒子。我倆打小就認識?好像是。盡管這說出來該是多么惡俗的一道關系。但我倆真正的相識卻是在養雞場里。一家我爸朋友開的養雞場,設在深山老林里,不失為避暑的好去處。
那年我十三,他十五。我小學畢業,他初二結束,卻比我還悠閑——因為他不念書了。都道是學壞容易學好難,一個暑假過去,他成功地把我帶壞了。我跟著他往大山里跑,那里面有野豬也不管;我倆傻不拉嘰地在大樹底下瞅蘑菇,有時候還帶把刀去刮樹皮,可以做成中藥——這是跟他爸學的,但問題是該刮什么樣的樹我倆并不清楚;至于馬蜂窩這種東西頭兩次見到我還會拔腿就跑,以后我干脆守在一旁看小滿用樹枝砸用棍子搗,然后我倆再拔足狂奔;山上有一片桃子熟的晚,我勇敢地接受小滿的挑釁,一手一下將一片青綠色的桃子從枝頭打下,見證它們的呱呱落地;至于在地里拔玉米剖西瓜那簡直是家常便飯。好在中國真的是地大物博的國家,即使我們這樣破壞,農民們依然是獲得了豐收……
一個暑假過去,我將補習了一個月的數學、英語忘得一干二凈。身上的疹子起了一層——大山里什么都好,就是蚊蟲多。我原以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最美好,可是回家后媽媽的心疼還是讓我感動地在見到她的第一面就哭了出來,再綜合身上幾個不知名的大包來看,我老媽以為我受到了虐待。特別是當媽媽問產婦們討奶水為我涂被馬蜂蜇的包包時,我下決心永遠當個小乖乖,并且沒有告訴她我已經被馬蜂蜇過好幾回了。
小滿成了我的暗穴。他不在的時候我簡直就是模范乖乖女,他一來我家我不知為什么就失去了理智,智商急劇下降。過年的時候,我跟著他,一人一把玩具手槍,“嗖嗖嗖”對著對面樓的玻璃窗掃射,對面居民樓的窗戶欄桿憤怒地直顫,最后我倆互相被各自的爸爸揪著耳朵回了家。
好在時光荏苒,那流水般的日子終于把我修飾得溫婉,不管小滿再怎么瘋我也不會跟著瘋了。特別是在外人眼里,我簡直就安靜得有些內向了。小滿跟著他爸爸,隨隨便便地找些地兒上班,放假沒事就請我吃飯。他給我講他女朋友,我給他講我喜歡的男生。時間很快,日子很淡。
我還記得他經常跟我聊他最近打了什么游戲,看了什么電影,我就說這幾天看了什么漫畫,寫了什么小說。當然寫他的故事就給他忽略掉。他跟我聊《生化危機》的時候是在夏天的晚上,我困得要死,聽得迷迷糊糊,一點恐懼感都沒有。
他跟我說他想去江南,因為他媽在江南,去好些年了;我跟著他說我想去杭州,因為對我來說很重要的男孩在杭州。我笑他傻他也笑我傻??础睹麄商娇履稀返臅r候,和葉與服部在人魚島,和葉為了救服部,用儒艮之箭刺服部的手,甘愿自己掉下懸崖也不后悔。我和小滿看著這一幕,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三年之后小滿從外地回來了,上班掙錢的事他也暫時放到了一邊。他爸媽在分居兩地九年后終于是離了婚。小滿的臉板著,就像辛辣的青蘿卜。
那年我十六,他十八。
小滿騎摩托車帶我,速度很快。我的頭發成了一面旗幟,不張揚的我有著一頭張揚的頭發。以后每次坐小滿的車我都記得戴頭盔,特別是通往大山的那條公路,路直車又少,我就陪著小滿橫沖直撞。
他心情好的時候請我吃KFC,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請他喝可樂。不是我小氣,我是學生,實在是窮。
小滿喊我伊扣,實在是俗得很,三年前迷三毛迷得要命,連英文名也非常崇拜地用了Echo。那時候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小學畢業的小屁孩就如此有才情。后來竟發現身邊才人不少,大多都自戀的要命,給自己套一個美麗的光環就是“Echo”。我自覺不如,非常及時地改用Catherine。小滿卻不知道。
高中課程很忙,那個暑假過后就和小滿離遠了。直至又一年的夏天,我把自己當作一只蝸牛縮在殼里,硬被小滿敲出來。
NOW
小滿說,我要去江南。
我很郁悶地問為什么。
他說我想我媽,她也想我,我是她兒子這樣總不過分吧。
我眼睛紅紅地對小滿說,當初是她迷上跳舞,跳著跳著就和人跑了,不是嗎?她沒道理的!我明白小滿聽了這話要難過的。
在小滿很小的時候,有個完整幸福的家。他的媽媽賢惠又老實,后來有一回將房子租給了一幫不正經的人,就這么被帶壞了??煳迨畾q的人了,上次回這邊,她的打扮還是震撼了我。而奶奶則在一旁嘀咕:“家要敗,出妖怪。”我討厭那個女人。
“對不起。”我對小滿說。
看著小滿青磕磕的下巴,我才突然明白,他已經長大了。他十九歲了啊。
小滿長大了,就會有自己的想法,長大的男孩子就像風兒一樣,會離開,會飛走。而我才十七歲,還有兩年的高中要念,我應該給小滿祝福,希望那個江南,有愛他的媽媽。我多感謝小滿還能來和我打個招呼??!
我笑了,“小滿,那你在這邊混這么好,兄弟一大幫,到了那邊不就是人生地不熟了嗎?”
“我什么人?這有什么關系?”小滿自信滿滿,“到哪都能生根發芽?!?/p>
“江漢浮浮,武夫滔滔?!蔽艺f。
“什么意思?”
“沒什么,夸你的啦!”我吸著可樂,一臉羨慕,“還是你好,長大了想去哪去哪,我多想去杭州?。 ?/p>
小滿拍拍我的腦袋,又笑了。他說:“你以后少喝可樂了,對身體不好?!?/p>
我鄭重地點點頭。我沒告訴他,其實我最愛喝的是牛奶。只是在小滿面前,喝著泡泡的可樂,才會讓我有青春的感覺。年輕要幸福地冒泡??!我一本正經地說:“那你以后也該對我換個稱呼了,不是伊扣,我早改叫凱瑟琳了。Catherine?!?/p>
小滿的眉頭皺著像毛毛蟲:“什么???亂七八糟,就喊伊扣了,簡單?!?/p>
我呆呆地不說話了。
那好吧,小滿。希望年輕的故事一樣簡單。
送小滿去長途汽車站,這里還沒有直達蘇州的火車。
前天我送給他一盆仙人掌,是爺爺去世前種在樓頂的花圃上的,我挖了一小掌。它們似乎是永遠也不會死掉的小妖怪,鮮活得可愛。
小滿站在大樓的門洞下等我,頭頂是鮮紅的“長途汽車站”五個大字。他毫不含糊地從大箱子里也掏出一盆草。含羞草!給碰得不成樣兒了,莖桿葉都耷拉著。小滿不好意思了,卻說道:“別看含羞草是柔柔弱弱的樣子,可是真的很堅強,石頭縫里都能長。伊扣你要跟它學習才好啊?!蔽腋袆拥靡溃@真是小滿說過的最有水平的話!小滿笑得傻兮兮。
人生若只如初見。
LATER ON
后來。
我真沒想到小滿會這樣爭氣,他又上學了,在蘇州學模具,真是不錯。這年頭學技術最好啦!
小滿也去南昌實習過一陣子,現在是正正經經的好工作了。
我真是喜歡江南了。江南有蘇杭,有天堂。我喜歡蘇州河,喜歡倒映在它河水里的星星;喜歡拙政園,喜歡涼涼爽爽的林子。我喜歡杭州的煙火夜,喜歡被天空包融著的星火;喜歡荷花池,喜歡能讓我站在上頭的大王蓮;喜歡西泠印社,喜歡好多好多看不見的東西。
我們隔著一條滾滾的江水,江南與江北。盡管我不知道江南到底在哪兒,在江的南邊又有多少個“江南”。但是小滿,明天的故事,明天的崢嶸,還在等你。
處處是江南。
寫給姐姐:故事里的小滿還有明天,真實的小滿卻已經死了。昨天,我知道那個小滿掉河里淹死了。十七八歲的小滿,死在江南。只是那個小滿,與我素不相識。我卻有了這么一個故事,多希望我的故事,才是真實的啊。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