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水師冤屈探微(四)

楔子

關于在炮管上晾衣服那點兒事，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只要聊到北洋水師，必然要爭個面紅耳赤。不過這些爭論基本上隨著海軍史研究會會長陳悅先生的論文《北洋水師軍艦“主炮晾衣”說考辨》成章而逐漸沉寂。沒想到不久前互聯網上出現一篇題為《談北洋水師是否在火炮上曬方服的爭論》的文章（以下簡稱《談》），言辭激烈，也成了本文寫作契機。

針尖麥芒

陳悅先生文章考證出，“北洋水師在炮管上晾衣曬褲”的原始出處是東鄉平八郎的狂熱崇拜者、日本海軍史研究者、海軍少將作家小笠原長生的《圣將東鄉全傳》。

1891年，俄國皇太子訪日期間遇刺，日俄關系驟然緊張。深恐遭到俄國武裝報復的日本政府邀請中國北洋水師訪日，希望以此對外營造“中日軍事結盟”的印象。應日方所請，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率領“定遠”等6艘軍艦從威海出發，7月初抵達日本，航跡遍及神戶、長崎、東京等地。

《圣將東鄉全傳》原文：“‘平遠’因為故障而入港修理，我在岸邊看到一門炮上曬著衣物，很不整潔……”而根據中方的檔案記錄顯示，光緒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891年北洋艦隊訪問日本的艦艇名單中并沒有“平遠”艦！

記述李鴻章的《李文忠公全集》提到：“日本屢請我兵船往巡修好，現派海軍提督丁汝昌統‘定遠’、‘鎮遠’、‘致遠’、‘靖遠’、‘經遠’、‘來遠’鐵快船，于五月二十日開赴日本之馬關，由內海至東京……”而“平遠”當時留防旅順，沒有去日本。《丁汝昌集》也記述：“明日帶同定、鎮、致、靖、經、來六船前往東洋一帶操巡，所有留防之‘平遠’、‘濟遠’，當令先后乘間前去進塢……”

綜合以上資料，陳悅先生得出結論：“平遠”并不在1891年那次訪問艦隊行列，所謂東鄉平八郎目擊“平遠”艦的“一門大炮上曬著衣物，很不整潔”自然也就不能成立了。至于晾曬衣物的軍艦是從“平遠”艦被傳成“定遠”艦，更是以訛傳訛。

《談》文對陳悅先生的結論堅決反對，認為：“任何一個搞過采訪的人都知道，除非是當時發生的事，人的記憶是最好的，否則多年以后，人只會對印象深的事件有記憶，而地名、軍隊番號等硬性記憶的都有可能記錯，越是做過老同志回憶錄的，越清楚這樣的事……但你能否因為一個老兵記錯了地名，就認為他沒有參加戰役了，或當年沒有打這場戰役？”《談》文作者有獨特邏輯：也許小笠原長生是記錯了！并不能證明東鄉平八郎沒有看見北洋軍艦在炮管上晾衣服。畢竟《圣將東鄉全傳》是1939年出版的，北洋水師6艦訪日是1891年，東鄉平八郎則是1913年被賜予元帥稱號，事隔二十多年，艦名記錯是很正常的。同時，《談》文作者堅持認為：作為一名因對俄作戰而在世界海戰史上赫赫有名的日本海軍元帥，在幾十年后沒有必要編造這個“炮上曬著衣物”的假話。最后，《談》文作者也得出結論：“只能說多年以后，東鄉平八郎把軍艦名記錯了，而不能反駁東鄉平八郎回憶清軍在火炮上曬衣服這個事件的真實性。”

接著，《談》文作者認為陳悅先生考證艦名和“平遠”艦沒有參加1891年訪日，屬于“挑字眼”、“雞蛋里挑骨頭”、“既不嚴謹也不客觀”，最后還不忘跟一句：“良莠不齊的北洋水師就整體來說，只能說是個腐敗無能的水師！”

真的“記錯了”？

“記錯了”的結論讓筆者好不驚訝！這其實已經牽涉到一個史料學的問題：我們應該如何判讀接觸到的資料呢？

凡事得講一個證據，特別是歷史研究，更需要實證。如果認為《圣將東鄉全傳》的說法是當事人“記錯了”，那么就必須拿出切實的證據，證明《圣將東鄉全傳》確實是將“定遠”艦錯記為“平遠”艦了，同時也要給出“沒有記錯”的正確內容。每一條有資格被稱為“史料”的說法都應該有原始的出處，如果沒有，那么只能稱為“一家之言”。很顯然，《談》文也只是推論“以打敗俄軍出名的東鄉平八郎沒必要去編造北洋水師的笑話”，似乎不能成為“記錯”艦名的證據。

接下來，筆者將試著從史料學的角度去研讀一下“炮管晾衣”的原始出處，再一次來研判“炮管晾衣”是否成立。

當年“炮管晾衣”之所以能登上歷史研究的大雅之堂，所依靠的就是小笠原長生的《圣將東鄉全傳》那一段文字。記載的事發時間是1891年北洋水師訪日期間，宣稱當事目擊人是東鄉平八郎。根據史料學的劃分法，史料的價值含量和真實性直接取決于記錄者的發言權。當事人直接敘述且能與相關當事人的敘述形成相互映證的歷史，價值最高；雖是當事人直接敘述，卻無旁證能夠證明者，次之；非當事人直接敘述（比如轉述），卻能形成相互映證的“證據鏈”，再次之；非當事人直接敘述，且沒有旁證可證明者，只能被看成“一家之言”，屬于“孤證”，史料價值最低。那么，我們來看看小笠原的這段敘述屬于史料學的哪一等級吧。

首先，“‘平遠’因為故障而入港修理，我在岸邊看到一門炮上曬著衣物，很不整潔……”并不是出自東鄉平八郎自己的回憶文字，而是小笠原長生為東鄉寫的傳記當中，且成書時間為1939年。其次，在1891年北洋艦隊訪日時，沒有只言片語關于北洋水兵在炮管上晾衣服的報道，在那個攝影已經不是稀罕玩意兒的時代，也沒有表現炮管晾衣的照片留存。這就意味著，小笠原長生在《圣將東鄉全傳》中的描述只能被看作“孤證”，其史料價值可想而知。

更何況，該說法還有一處無法回避的“硬傷”——小笠原宣稱事情的發生地是橫須賀，而東鄉平八郎1891年是在吳港當鎮守府參謀長（《日本海軍史》）。這是白紙黑字的東鄉平八郎的履歷，不會有錯。查看一下日本地圖便能知曉，地處瀨戶內海的吳港和東京灣畔的橫須賀根本就不相鄰，更何況北洋艦隊那次訪問沒有到過吳港，東鄉平八郎是不可能接觸到北洋艦隊中的任何一艘。但是《圣將東鄉全傳》中卻描述出東鄉平八郎放著鎮守府參謀長的重任不干，千里迢迢跑到橫須賀去看北洋軍艦的艦炮上是否晾著衣物，顯然不合常理。依筆者個人看來，小笠原長生不是“記錯了”，而是整段敘述從根本上就是錯了！也難怪小笠原長生在后來出版的《圣將東鄉全傳》英文版把有關“北洋軍艦炮管晾曬衣物”的內容刪掉，或許是心虛吧。

怪象

在追尋“炮管晾衣”的根源過程中，筆者發現了一個怪象：小笠原長生的原文硬傷不可謂不多，也不可謂不明顯，而作為謠言傳播者的田漢先生和唐德剛先生的判斷能力應該不在筆者之下，可是先有田漢將《圣將東鄉全傳》整書那一小段引入國內雜志（他注意到“平遠”艦沒有參加那次訪問，但并沒有費心查找訪問軍艦名單，而是想當然將艦名改成了同樣沒有參加1891年訪問的“濟遠”艦），后有唐德剛將艦名毫無根據地改成了“定遠”艦。

他們都忽略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小笠原的說法能作為證據基礎嗎？這種懷疑是作為歷史研究者最起碼該擁有的“抽絲剝繭”之職業素養。再說，東鄉平八郎的履歷不是軍事秘密，只要稍微查探一下就能發現破綻。但可惜的是，在陳悅先生文章之前，國內眾多海軍史研究者對“炮管晾衣”鮮有懷疑，甚至“再加工”東鄉平八郎當時的職銜身份，以至于一則毫無根據的傳言被演繹成“史料”，在中國史學界和民間“橫行”一個世紀。就連小笠原的原話被質疑和批駁的時候，還有一大批類似于《談》文作者的人，以各種理由和方式努力捍衛著這則“業已站不住腳”的故事，這不得不讓筆者思考起其根源。

國人面對中國的近代史，往往都是抱著一副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甚至到了一提到滿清和近代中國就怒發沖冠，義正詞嚴一頓痛罵，大有要和屈辱的近代史“一刀兩斷、劃清界限”的架勢。

可是，只要稍稍冷靜下來，就會覺得這種對中國近代史的批判對于今天的我們沒有半點實際意義可言。不管我們的近代史有多么屈辱，某些近代歷史人物有多么“混蛋”，這終究是中國的歷史，是中華民族的歷史，是沒法被人為割裂的。而中華民族的思維模式也是有連貫的承接性的，作為先輩的歷史人物做出錯事或“不那么完美”的事，我等嚴辭指責的底氣足否？如此非但不能“劃清界限”，反而會給聽者一個印象——前輩那么不堪，后人又豈能優秀？只希望因為感覺大丟臉面而指責歷史人物的人們靜思，先輩被自己說得如此不堪，自己的臉面又豈能獨存？

今看古鑒

都說“歷史是一面鏡子”，可是成為鏡子（鑒）是要有前提的，就是掌握正確的歷史研究法。面對那些在某些方面做得“不夠好”的前輩，我們首先應該給予的不應該是指責，而應該是尊重——最起碼的尊重才能有一個相對的客觀和公平。即便前輩們一些事做得確實該受到指責，那也應該做到探究事出之因，有理有據，不該在指責之后“拍拍屁股了事”，而是要本著“以史為鑒”的態度，為后人給出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樣才能達到教育后人、警示后人的目的——“前世不忘、后事之師”。

中考作文的評分標準有一條：文章如果只有指責而沒有提出解決問題的建議，直接歸入低分三類文！換句話說，一味的指責和謾罵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因為指責和謾罵的目的是和過去“切割”，明顯是一種推卸責任的行為，如果都是以這種心態去面對中國的過去，怎能做到“以史為鑒”呢？

目前國人多多少少都充斥著一股浮躁之氣，總是緊盯著結果，不重視艱辛的努力過程。這種急功近利的風氣盛行，使得許多結論缺乏嚴謹的論證過程，卻很容易被接受。畢竟，浮躁的人要的只是有轟動效應的結果，而真正應該被重視的過程卻因其漫長和乏味而鮮有問津，漸漸埋沒……

或許正因為有這種浮躁，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只看到了北洋水師戰敗的結果，之后就根據這個結果去推想、去附會這支艦隊全軍覆沒的原因，憑此得出的結論——軍人素質低下、管理混亂、軍費被挪用等等，也許在他們自己看來是“合情合理”的，但未必符合歷史事實。北洋水師真正的失敗原因可謂存在于這支艦隊從籌劃、建立到覆滅的全過程中，但這個看似漫長而枯燥的過程，我們當中又有幾個人能靜下心來去細細品讀，然后再得出結論呢？

北洋水師雖然是戰敗者，但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去指責他們，作為一支近代化的海軍，恰恰代表著當時中國最先進的發展水平，指責他們，恰恰就是在否定中國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謀求近代化的努力。所以筆者面對許多將北洋水師罵得一文不名的朋友時，總是希望他們能留點起碼的“口德”，這些和日本侵略者浴血奮戰，最后甚至贏得了敵人尊重的官兵，再怎么不濟也是我等的先輩，我們可以汲取他們失敗的教訓，總結出避免重蹈覆轍的方法，卻不該去一味指責他們，我們沒有那種資格！

面對歷史人物，我們該有的態度是慎重，不能抱著“勝者王侯敗者寇”的態度、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待他們。歷史人物和我們大家一樣，沒有“高大全”的“好人”，也沒有“十惡不赦”的“壞蛋”，更多的只是優點和缺陷并存的普通人罷了。面對他們的缺陷，我們也不該一味責難，就算是批評，也要帶有建設性的改正意見。如果我們只知道將歷史人物“一棍子打倒，再踏上一腳”，無助于我們反省過去的教訓。無法汲取教訓的責難必然接觸不到問題的癥結，必然不能做到深刻自省，日后難免會重蹈覆轍，悲劇豈不還要重演？

杜牧的《阿房宮賦》中有一句名句：“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意為告誡后人，要在惋惜強秦速亡的同時，吸取秦亡的教訓，不然自己早晚會成為“更后人”惋惜的對象。換句話說：只有先去“哀之”，才有可能做到“鑒之”，如果連“哀”都懶得去，又談何“古為今鑒、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