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2010年春夏之交,筆者于坊間收得一只銅刻墨盒:盒面刻有隸書“芝草瑯玕之室”六字,章法有印章格局??钍穑褐沙衫系軐匐` ,剛中乙丑清明京師。白銅質,銅材厚重,尺寸:9cm×9cm×3cm,無底銘,內部原光未使用。
“芝草瑯玕之室”或是上款稚成先生的堂號齋名。 芝草瑯玕是成語,瑯玕(langgan)是美玉的意思,也指翠竹。芝草瑯玕比喻文人書房,別有創意。杜甫有詩“知君此計誠長往,芝草瑯玕日應長”。元人詩句有“芝草瑯玕滿玄圃,群仙共躡青云梯”。前人書齋見于記載的有“小瑯玕館”“翠瑯玕館”等。囿于見聞,此齋號及主人(稚成)無確考。
剛中,考為“鐘剛中”。乙丑年,為1925年。
鐘剛中是近代書法家、篆刻家,民國時聲名遐邇,后歸于湮沒。近年隨著國學研究的深入,才逐漸被人注意。認為剛中為鐘剛中,根據是墨盒書法風格及結字習慣均與目前所見鐘剛中真跡極相似。是鐘剛中刻于乙丑年的印章邊款,印主是近代印人壽石工,“乙”字的結字習慣如出一轍;另查多件鐘剛中手札法書,書法風格與墨盒落款絕相似,許多字的結字習慣異于常人,也與墨盒落款之字相同。
二
鐘剛中,1885年5月生,字子年,號桴堂,晚號桴公,筆名柔翁,廣西南寧人。1904年甲辰科進士,授吏部主事。歷任湖北通山知縣,直隸成安、寧晉知事,后退隱不仕。曾參加北京祶園詩社和蟄園詩社。1951年12月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1968年4月13日病故,終年83歲。
鐘剛中的父親鐘德祥也是進士,且朝試一等第三名(探花)。鐘德祥官授翰林院編修,江南道監察御史,幫辦福建、臺、澎防務等要職。在中法戰爭時領兵兩營出鎮南關(今友誼關)參戰,以剛正敢言著稱。鐘剛中的叔叔(鐘德祥的胞弟)鐘德瑞也考中進士,“一榜三舉人,一門三進士”,在當時傳為佳話。
1906年,鐘剛中公費赴日本留學,入早稻田大學學習法律。上世紀初,鐘剛中出任直隸寧晉縣知事,當時寧晉土匪橫行,鐘剛中為保一方平安,周密施行剿匪計劃,終于捕獲一土匪頭子。此匪罪惡累累但神通廣大,落網后,當地鄉紳有說情者,甚者還要求保釋。鐘剛中說:“我就是眾叛親離,烏紗不保,也要鏟除這一害人蟲!”在鐘剛中主持下,寧晉縣堅決將匪首處決。20年后,鐘剛中在北平教場胡同陋室里度過60歲生日的時候,寧晉鄉民代表曾來京為其祝壽。
寧晉之后,鐘剛中不涉仕途,殫心古籍,對中外歷史均廣為涉獵,以詩詞、書畫、篆刻等自娛。曾云游粵港數年,1937年定居北平。不久,盧溝橋事變爆發,北平淪陷。鐘剛中生活陷入困境。某日鐘剛中的同年進士、大學同學王揖唐派人給他送來錢糧。王揖唐時為汪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鐘剛中直斥來人:“當年一起求知救國的王同學不是已經死掉了嗎?怎的又活過來了?你把這些東西拿回去,給他向日本人獻媚去吧!”
新中國成立后,鐘剛中受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1968年4月,鐘剛中在北京去世,只有幾位至交親人為他送行。
三
鐘剛中聲名湮沒,除了政治、歷史、學術等原因,也與其個人經歷和性格有關。其少負才氣,雖取得功名,但一生未作過大官。其不擅交際,不樂揄揚,性情坦率。俗客來訪,每曰:“我倦欲睡君且去!”桴堂曾這樣評價當時印壇:“當今天下印人,只有一個半。其一為廣東鄧爾雅,吾為其半,余則無印人矣?!眽凼は壬姟峨s憶當代印人》有關桴堂一首云:“頭白蟲魚懺昔狂,桴堂或者遜槐堂。心肝鏤盡渾無那,奇氣縱橫意可降。”首句或指此語。桴堂不善標榜,非至交好友很難得其印作,偶有鬻印,但基本沒有“進入市場”,是典型的文人藝術家。這大約也是其盛譽不傳的原因之一?,F見到鐘剛中所作“曹汝霖印”和“延闿私印”等資料圖片,可管測當時桴堂治印絕非等閑之輩可輕得。
桴堂印藝繼有傳人,但門人不眾?!吨袊W年鑒》(西泠印社出版)有詞條曰:“王任,字爾遐,中國書協會員,(篆刻)師承鐘剛中?!?980年,王任先生為胡爽盦治“大風堂門人”印,張大千見之曰:“規矩而不板滯,大有古銅印韻味,為印中佳品,只憾不知為印者是誰,師承哪位高賢門下。”香港馬國權撰《近代印人傳》,苦于鐘剛中資料缺乏,求教于啟功先生。啟功先生曾致王任函說:“有一位在《大公報》工作的朋友,正撰寫當代印人傳。他有桴堂先生印譜,但對鐘先生的生平知之不多。我說到您是老先生的入室弟子,獲得真傳,且篤念師誼……所以,敬求撥冗賜我數行,以老先生生平及治印有關之事,不怕一些小花絮,也是珍貴史料,更不論老先生之生平大節了……我兄所知北京印林老輩事跡及治學精神,并望順手多賜一些材料為盼。因此類資料非公莫知矣……倘蒙較早賜下,尤所感盼……”
著名學者郭風惠先生(也是王任的書法老師)有《贈鐘子年先生》詩曰:“定志多運力,深諱有才名,紙貴詩藏稿,石頑鐵有聲……”
四
桴堂治印藝術充分體現了中國印藝神、奇、工、巧的精髓。其曾言刀法必須服從筆法,治印不僅要有“刀味”,更要有“筆味”,強調刀法與筆法的高度統一。善用銳刀刻出古拙樸茂,極富秦漢韻致的作品,獨具特色。關于桴堂的藝術成就,香港馬國權在《近代印人傳》中說:“書畫之外,余尤喜其治印。柔翁于印除遠師秦漢外,名家獨推崇牧甫,然只略師其布篆之妙,絕不襲其線條之光潔铦銳,而變之以自然跌宕,寓美于樸……曩年金禹民先生曾以柔翁自存自署印蛻兩厚冊見貺,一以隸題《桴堂印稿》,一以楷題《桴堂刻印》,精彩之作,觸目皆是,或擬璽,作漢印、漢磚,或近圓朱,然皆蹊徑獨辟,別具顯著之個人體貌……翁治印頗強調刀法必須服從筆法,要求不僅有‘刀味’,而首要有‘筆味’;其用刀皆銳,雖薄而略小,然縱橫馳騁,刀痕陡直利落,猶以尖筆寫渾拙之線條,非功力深厚無以致之也。如中國畫有‘文人畫’,而篆刻亦有所謂‘印人印’與‘文人印’之別,則柔翁之作當為十足之‘文人印’矣?!?/p>
鐘剛中當時與一些藝壇老宿多有交往,曾與傅增湘、夏仁虎、吳北江、章士釗、葉恭綽、郭風惠、張伯駒等結為詩社,詩書唱和。與壽石工過從甚密,傳世印譜中有給壽石工治印多件。有文章說桴堂有“愧于壽前,恥于鄧后”的自我評價。天津著名篆刻家張牧石曾說:“翁名不及壽公(石工)而藝實高于壽公也?!币彩且坏弥?。齊白石初寓北京時,亦常向桴堂請教。
鐘剛中和同古堂主人張樾臣也有交誼。
張樾臣治印有《士一居印存》傳世。傅增湘在《士一居印存》序中云:“余識樾丞久,嘗偭為制藏書印識,亦第知其藝術名耳。已而聞諸朋好,審其所為,固有異于流俗者矣。樾丞幼而寒悴因之失學遂力藝以自食,泊游都市,乃勵志研求固多識當世學者,如姚茫父、鐘子年諸公,從而就正商榷。得窺六書三倉之源流、秦漢篆籀之遷變,故其所以雖運以己意而筆法。章法恪守古人矩度,無佻巧詭異之習。知于此道,三折肱矣!昔明代何主臣久居白下,從文壽承究心六書討論,竟日夜不休遂以篆學名,世以‘文何’并稱。今樾丞得姚、鐘諸公以成其志,亦猶是乎?至其言行之篤實,宅心之純厚,不以外境之舒迫而易其素,則聞之為君秉心。竊嘆君之名又不徒以印人傳也?!蔽闹幸γ8浮㈢妱傊胁⒎Q姚、鐘,可見當時并不只有陳(師曾)、姚(姚華)并稱的提法。
“民國初年,嚴幾道、陳師曾、姚華、金北樓、胡璧城、張伯英、鐘剛中、袁寒云、楊千里等諸名公皆居京師,恒留連于琉璃廠文玩之場,樾丞虛心請益,勵志研求,且師事于陳師曾,得窺六書三倉之源流、秦漢篆籀之遷變,故筆法章法能守古人矩度,無佻巧詭異之習,技藝日進?!保ㄎ囊婑R國權《近代印人傳·張樾臣》)。
鐘剛中精于詩詞。《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詩選——綴英集》(啟功、袁行霈主編)曾刊載其詞二首,其一《浣溪沙》曰:
畫里重溫暖酒香,玉梅風調恰成雙,兩家詩好費評章。
舊夢并肩人似月,感時疏鬢鏡添霜,門前爭怪是滄桑。
馬國權《近代印人傳》也載有柔翁撰書《恭和毛澤東主席送瘟神詩二首》橫幅,字作行楷,詩云:
望門呻喚病夫多,莫謂秦醫奈爾何!辟瘧無煩稽蟹譜,送窮還與唱驪歌。劇憐符錄驅傖鬼,凈洗瘡痍有愛河。四目熊皮兒戲耳,群魔一擲付頹波。
魔君鬼伯盡蕭條,福壽何須只祝堯。蟾兔定應驚遠客,龜蛇真見護長橋。九天星日能旋轉,二豎膏肓早動搖。已具車船終一去,遲回莫待六丁燒。
五
民國年間藝術成就卓著的大家聲名湮沒,鐘剛中是較為典型的例子。鐘剛中先生在《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中不見記載。說起鐘剛中,不僅普通人不知其何許人也,就是一些書畫家及研究者,也未必知曉。世事浮躁,學風沒落,這實在是悲哀的事情。以悲哀論此,絕非言過其實,有一則文壇掌故很能證明這一點。
朵云軒創立90周年紀念活動時,曾舉辦“朵云軒篆刻藏品展”,內有署款“桴堂辛酉二月”之青田石章一枚,印文“蠻堂東語”,是印、款亦收錄于1990年8月出版的《朵云軒藏書法篆刻選》一書,當時編者認為此印是陳師曾所作,桴堂是師曾別號,并將此論點作為補款刻于印側,補款文曰:
“此亡友華陽喬君大壯舊藏義寧陳師曾所刻印也。蠻語東堂者,北京教育部治公之地也。時君與師曾暨紹興周豫才諸人同官于此,其職皆在審定教科用書。諸書多由各書局就東西各國成書直譯編纂,呈部核定,故審定時須以所據本對勘,則皆笑而謂之蠻語耳。君既殤,此印歸蔣君峻齋,復以贈余。今以奉詒樸堂我兄印家,庶得所歸云。甲辰人日,懷寧潘伯鷹謹識。
師曾別號桴堂,知之者稀。可補畫史之遺。伯鷹丈以此印贈樸堂,并囑樸堂刻跋于石側,去疾獲觀并記。已巳初夏。
伯鷹丈以病肝歿于丙午四月初六日,享年六十三歲,補記。(按,甲辰已巳丙午分別為1964、1965、1966年。)(見《桴堂非陳師曾號考記》(《藝林類稿》第50頁,作者茅子良)
文中所提及的人物如潘伯鷹、方去疾、吳樸堂等先生在印學界均鼎鼎大名。他們將鐘剛中印作認為是陳師曾所作且“桴堂”是“槐堂”別號,可不只是說說而已,而是鄭重其事地刻在了鐘剛中先生“蠻語東堂”印的印側作為補款。時賢茅子良先生經過考證,還歷史以本來面目,確認此印為鐘剛中刻,且桴堂不是師曾別號,實在是功莫大焉。然而茅子良先生文章最后也有小錯:
“近讀韓天衡《中國印學年表》,新補鐘剛中計有三處:1855年生,1904年登進士,1929年刻延闿私印。鐘剛中中進士年已五十,七十六歲尚在世?!逼鋵嶇妱傊猩?885年,中進士那年20歲還不到。這則藝壇掌故,我們今天讀來頗感五味雜陳。桴堂與槐堂的交往記載無多。王任先生曾云:一次攜槐堂陳師曾所作《染倉室印存》見柔翁,翁謂陳印甚佳,然亦有非佳者;有比吾勝,亦有遜于吾也。論至持平?!靶U語東堂”印被補款事倘鐘剛中先生泉下有知,也許真要嗚呼概嘆:“桴堂或者遜槐堂?”(壽石工詩句)
六
這方墨盒據廠肆店主講收購于河北農村。農人初認盒身白銅為白銀,索價頗昂。店主往返多次才購得,然亦不知盒面字義。我初見此盒,也不知桴堂名姓。但諦視盒面文字,有篆刻印章格局,隸書“芝草瑯玕之室”和顏楷屬款均功力深湛,刻工亦能深諳筆意,酣暢淋漓,知此等民國文房精品,非高手莫辦。遂以善價請歸。回來稍作案頭研考,知其為鐘剛中親筆書銅無疑。鐘剛中以印人名世,詩書畫印偶有所見,參與銅刻文房創作較為稀罕。最近見有民國同古堂舊拓片傳世,其中鐘剛中書銅墨盒無獨有偶。墨盒清理之后,從其做工、形制、刀工刻藝和銅質等研判,并結合數年來銅刻研究的成果心得,推斷此盒為同古堂出品,操刀者為同古堂主張樾臣的可能性大。
湮沒聲名久,幸有金石存。收藏最大的樂趣是學習新知。由一方小小的墨盒,鉤沉出一位聲名湮沒的國學大家,其中樂趣“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老舍先生曾有一詩,言至簡,語至平,是說給集郵小朋友的:“集郵長知識,嗜愛頗高尚;切莫去居奇,賺錢代欣賞?!彪m只言集郵,卻說出了收藏的至理、通理;雖是說給小孩的,然而大人若迷失了心智,連幼子也不如。時下的收藏物欲橫流,金錢至上,細品老舍名言,大有脾益。收藏倘著了心魔,只重藏品經濟價值,沒有了對先賢的敬畏,忽視了知識的學習、藝術的欣賞,那么離收藏的本真會越來越遠了。
2011年8月定稿于云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