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余逢黃守愚君,偶讀《文藝生活·藝術中國》上刊載的龍開勝先生之《書法是文化的,更是技術的》(以下簡稱《技術》)。開勝乃湘人,彼此既為同鄉。挑燈讀之,覺其所言謬矣。又編者按,“編發此文,以期引起爭鳴”云云,故竊意與其一辯,尚不至惹其“龍”顏大怒。
詳讀其文,觀點無非:書法雖屬文化藝術,然境界之提高,更在乎技術之漸進。
鄙人以為,倘詳論此題,必先厘定對話之層面。觀其文,吾以為所論之對象應為書家,而非一般書法研習者。因大凡某類藝術之探索者,均需經此技法磨練之門,否則先不論可否得其中玄妙,入門尚不可得也。故若繼續探討,則應在“文化或技術,于書家孰重孰輕”之題意見相左也??甲髡咧^點,其以為書法研習者若希窺書法之堂奧,則應臨帖,臨帖,再臨帖,如此而已。至于文化之習、悟,乃次位要素也。
文中,作者“自謙”詩賦未通,故“害怕別人介紹自己是一名書法家”。旋,作者又疑惑于歌唱家、美術家成名之易,似為書家成名之難抱屈。然鄙人以為,其觀點實則大錯。歌唱家、美術家果能一鳴驚人,而無平日之千錘百煉乎?依吾淺見,聲樂也罷,美術也罷,習者若無根基,能一獎成名、一歌成家者,鮮也!然作者之觀點,不在乎關注美術或聲樂,在乎抱怨書家威名之難也!似乎民眾于書家,要求嚴苛。文中對某評家之觀點與墨寶對而比之,似欲證其關于書法中文化與技術之觀點錯誤。然作者之論證,路徑大誤也。非擁“南威之容,乃可論于淑媛”?世間豈有評家必為書家之苛則乎?評論者,以文字或言語對事物評述也。依作者之觀點,大凡評家。則必定百事皆精之人也。如此苛求,豈不荒唐?品酒師非必為釀酒師,其理淺易也。作者又以王右軍之《蘭亭集序》為例,似欲證羲之書法不過技法而已。然鄙人以為《蘭亭集序》字字珠玉,其藝術性,于書法或文學,可謂聯壁也。倘羲之胸無點墨,豈存“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之美文耶?至于藏真、顏魯公之文學造詣,某等觀“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之句可得而知也!且《蘭亭集序》乃文人修禊時詩文集之序也,作者豈有不知?至于作者論及右軍,云其無書學專論遺世,僅三百言之《蘭亭集序》傳存,則羲之非大學者。鄙人以為倘無確證而下此定論,則太過武斷。且有文化與大學問。非可比肩而論。《技術》標題似論文化之于書法之意義,而文中又論及“大學問”,此作者行概念偷換之術以“文化”換“大學問”也。又作者以《蘭亭集序》《祭侄稿》論及技術之樞要,鄙人不否認此二瑰寶筆法之精絕、技術之嫻熟,然此二公若無精深之學養,能筆走龍蛇、奔雷墜石乎?《技術》文中“至于做學問可以通過時間的積累和年齡的增大而慢慢地做高深”,此論非辯證法也。學問之道,非生而知之,乃學而知之。倘無涓積之功,至耄耋之壽而書通二酉者,此世有乎?“學問與須發同增”,作者此論可笑也!
文末,作者以其獲獎之事證技術于書法之特殊關鍵性。然鄙人以為作者獲獎一事,確難證技術乃書法之關鍵。獲獎之因素,依鄙人愚見,無非如下諸要素:一、書者之人脈;二、書作之藝術造詣;三、書者之宣傳營銷手段;四,書者之社會地位與經濟實力。凡此四種,鄙人以為人脈于獲獎一事尤為關鍵,不知作者以為然否?書作獲獎之事,恰證作者上述四要素具備,非獨證技術第一性,文化第二性也。故某以為:書欲達化境,技術與文化乃必逾之二重階梯。技術為書法之基,可錘煉習者之基本功,文化為書法之髓,可潤澤書家之藝術感悟力。湘人王憨山先生之“二分寫字,二分畫畫,六分讀書”,信也!
作者罷黜文化、獨尊技術,應是臨帖、臨帖、再臨帖之感悟。然國朝不乏埋頭苦干之士,倘書法研習者僅囿于臨帖,能大成乎?吾國習此藝者眾矣,僅憑臨帖而至大成者又安在哉?且臨帖行為量之積累,僅能至臨帖技術之質變——達至技術嫻熟,而非必致書藝造詣之飛躍。臨帖而必致書藝之質變,此認識論之謬誤。毋庸否認作者書作之“炫技”性。然其文化藝術價值仍不知幾何,尚待今人及后人評之。
鄙人于書法,可謂“未嘗識書具”,于此喋喋饒舌,貽笑大方。倘拙文或使作者略有所悟,能避“山谷道人”之誤、去“右錄唐詩一首”之俗,則某等幸甚;若干作者或有裨益,其能于學問上有所精進,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