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裊裊的炊煙散盡于房頂、融進燦爛的晚霞中的時侯,當淡紫色的暮靄靜靜地彌漫開來的時候,故鄉恬靜美麗的夏夜便來臨了。明月掛在枝椏間,螢火飛舞,蟲唱蟬鳴,樹木房屋融在輕紗般的霧靄中,空蒙而柔和……
棲居魯汀河畔的一個寧靜村落里,每到夏日的黃昏,夕陽西墜、燠熱漸散之際,我總是信步于村后的水泥橋上,遙想孩提時乘涼的情景。那清涼如音樂的夜風,那淳樸如古窯的村嫗,那如銀似鉑的圓月,那如綢如緞的河水,那些生動的細節在心中小蝌蚪般鮮活起來。
當裊裊的炊煙散盡于房頂、融進燦爛的晚霞中的時侯,當淡紫色的暮靄靜靜地彌漫開來的時候,故鄉恬靜美麗的夏夜便來臨了。
暮色像一張巨大的漁網,慢慢地合攏。幾點鴉雀拋下一串嘰喳聲,流星一樣撲向崴腳奶奶屋后的楝樹林。
天上的星子像村姑的鈕扣,閃爍迷離的,鎖著羞澀,鎖著幽怨。清澄的月光下,人們圍坐在院子里的桑木桌旁,悠然地抿著老白酒、吸著炒螺螄。濃濃的飯菜香引來了低飛的流螢,引來了一陣陣歡聲笑語。
鄉親們撂下飯碗,擰著小杌子或小板凳,搖著破舊的蒲扇,三三兩兩的聚到橋上乘涼。而小伙子們早已搶占了有利地形——橋北頭,上風,涼快。
每每天黑定了,媽媽就點上我用廢藥水瓶做的那盞棕色煤油燈,捻子扭得小小的,光線昏黃黯淡。我們坐在干凈的庭院里納涼,月光皎潔而清冽,爺爺邊編竹籮邊給我們講民間故事,不失時機的對我們進行仁義道德、忠孝節義的教育。
明月掛在枝椏間,月輝似汩汩細流,天地便如銀如鉑,朦朧而氤氳。螢火飛舞,蟲唱蟬鳴,樹木房屋融在輕紗般的霧靄中,空蒙而柔和。
粗壯繁茂的苦楝樹和泡桐樹在月光下成了一幅構圖奇崛的剪影。風吹過,枝葉簌簌有聲,如克萊德曼的情調鋼琴曲。我們支頤聆聽,目光游移在湛藍的夜空和葳蕤的枝葉間。流螢成群地在夜空中飛翔,仿佛一些小精靈打著燈籠穿游于樹梢和草叢間,那美妙的形象和光影把深邃的夜色點綴得分外瑰麗神奇。
我們顧不上在院中乘涼,奔走于墻角、菜畦、草叢和草垛間,捕到螢火蟲,裝進墨水瓶里,比賽誰捉的多哩!父親見了便給我們講起“車胤盛螢照讀”的故事,我們聽后很受鼓舞,理想的種子在少年的心中悄悄萌發。
那時,村中有一座古樸破舊的小木橋,橋兩側依次擺放著竹席、板凳、涼匾等。莊稼漢們往往赤裸著上身,談論著豇豆、西瓜、番茄、黃瓜的長勢和收成。村婦們則絮絮叨叨地扯著家長里短,時時爆出一陣脆笑。
陣陣涼風吹過,水面漾起圈圈觳紋。河面上泊著的幾條小木船也輕微地顛簸著。姑娘和媳婦們有時聚在船頭上。她們有的納鞋底,有的結網,還有的在船上墊一張蘆葦席,斜躺在上面,望著星星,相思無限,頗有“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幽怨。
幾個年輕的媳婦談論自己的丈夫是如何憨厚,又怎樣討人喜歡。一陣甜蜜的嘰嘰咕咕過后,就是銀鈴般的笑聲,逗得水中的月亮也禁不住連連晃動。
佇立橋上,極目遠眺,月光下的魯汀河銀鱗閃閃,瑰麗莫名。河灘上長著亭亭玉立的蘆葦。輕風間起伏驛動的葦,纖腰裊娜,玉臂勾引,如銀似鉤,獨具鄉間村姑豐滿野性的風情。葦叢里時時傳來野鴨的撲翅聲和驚飛的鳥鳴聲。最動聽的是詩性的蛙聲。蛙聲其實就是姑娘媳婦們口中飛出的民歌民謠啊,土生土長,原汁原味,清新流暢。蛙們以一種原始的激情,填補農事的間歇,貫穿春種秋收。農人從其旋律中,能傾聽到稻麥分蘗、坐胎和灌漿的聲音。
清風似少女的纖纖素手,縹緲的蛙聲似天外傳來的小調,穿過朦朧月色,裊裊娜娜,沁人肺腑。涼風襲來,夾雜著清新濕潤的水氣和菖蒲水草的馨香,輕輕地吹拂著人的面頰,吹拂著人的胸襟。遠處隱約傳來低沉婉轉的洞簫聲,一曲《春江花月夜》引發了幾多感慨,幾多幽思。
鄉村的夜晚除了飄飄悠悠的蟲鳴,便是盈盈灌耳的陣陣蛙鼓,激昂亢奮地聒噪著,將落寞的靜夜和曠野,喧囂得如同夏天一般熱情洋溢、生機勃勃。
人們聚于橋上乘涼,說古論今中,包裹四野蛙聲,那情景便有了一種詩的韻致。鄉村的蛙鳴是最鄉土最純粹的,城市偶爾的蛙鳴總是心存戒備,總是被尖利的車嘯淹沒。青蛙、蟋蟀、鳥雀、夏蟬,它們用地道的鄉音土韻打破鄉村亙古的岑寂,為鄉村恬淡平和的生活涂抹了一層暖暖的色調,在鄉村的背景上奏起了土味十足的二胡曲、塤曲、嗩吶曲。
蛙們是天地間最為快樂的精靈,是田野的詩人和歌手。透過蛙鼓紛紛的旋律,我們摸索到的是充滿魅力和張力的鄉村風情,是沉甸甸的稻穗淡淡的幽香。那美妙動聽的蛙聲總能穿越塵封的歲月,從詩經楚辭、唐詩宋詞中向我們悠悠飄來。我們的呼吸伴隨著節奏分明、起伏有致的蛙鳴,共同構成了夏夜豐富的音像圖景,傳達著一種莫名的幸福和快慰。
橋北頭是少男少女聚集的地方。“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阿香禁不住嗓眼作癢,率先唱起了《我想有個家》。她穿著白紗裙,一頭披肩發在風中輕飏。她生就一張水靈俊俏的臉蛋,眉眼兒貯滿了漣漣清波,再配上窈窕頎長的身段,月光下,簡直就是一幅淡定飄忽的水墨小品。歌聲甫落,不知哪個小伙兒情不自禁地拍起掌來,引來一陣哄笑和尖叫,阿香羞得臉色緋紅,連連跺腳。
理發店的楊二小,坐在橋堍頭晃頭晃腦地拉起了他心愛的二胡。一曲輕快流暢的《紫竹調》后,接著又拉起了揚劇《梳妝臺》、淮劇《趙五娘》。我最喜歡二胡蒼涼和憂傷的情調,特別是抒情處的揉弦,簡直就是按在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禁不住的,眼眶就有些濡濕了。那悲涼凄婉的淮調讓人聽了禁不住黯然神傷。人世間的大喜大悲、愛恨情仇都得到酣暢淋漓的渲泄。姑娘媳婦們在月輝下嬌羞嫵媚,總讓想起《邊城》中的翠翠,總讓人吟起《詩經》中的采薇蒹葭之章。
桂花嬸烏黑的頭發盤了一個倭螺髻,再插上一朵潔白幽香的梔子花,顯得簡潔而秀美。她有時也亮開脆刮刮如杜鵑鳥般的嗓子,唱起了流傳久遠的《楊柳青》:“早啊晨下啊田露啊水多……嗬嗬依嗬嗬,點點露水潤麥苗啊。人啊民有啊了共啊產黨……嗬嗬依嗬嗬,幸福生活就步步高啊。楊柳葉子青啊……”
不知不覺,月亮就升上中天了。夜露悄悄的爬上了河岸邊荒草的頂尖,好似一粒粒明珠,光彩熠熠。樹上的蟬聲、水里的蛙鳴和著蟋蟀的輕唱,交織成一部優美動聽的田園交響曲,就像一篇精粹的散文,用濃重的鄉音,傾吐著農民深厚的感情,每一個跳動的音符都是農民神圣的祝愿和祈盼!
我們有時還把船搖到河港心里。那兒的蚊蟲少,風也大,水天相接,似印象派大師莫奈的畫作。大家輪流講著鬼故事,困了,就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待醒來時,太陽已經躥到對岸的柳樹梢上了。我們總是在奶奶輕輕搖晃的蒲扇下和爺爺不重樣的民間故事里度過一個個炎熱而浪漫的夏夜。
在漫天的蛙聲中,我看見母親的白發如紛揚的蘆花,風中的老屋古窯般靜默,村后墳塋上的蒿草經幡一樣飄搖,鄉村平凡而孤寂的日子如魯汀河水一樣胖了瘦了。時間如一只水鳥掠過,一眨眼就消失在遠天那片明澈的湛藍里。
而今,鄉村夏夜螢火蟲日漸稀少,幾成奢侈,也許是氣溫的變化、農藥的濫用,亦或是土壤、水質的變化。以前一蒲扇能扇好幾只螢火蟲,現在偶爾有幾只螢火蟲帶著綠光在院子里翻飛,孤獨而幽寂。空調、電扇飛入尋常百姓家,大家躲在寬敞的屋子里享受著怡人的涼爽,但少卻了與蛙鼓蟲鳴、潺潺流水的親近,少卻了鄉風民情的濡染和芰荷菰蒲的滋潤,少卻了孩子們激情的童年,少卻了人世間真情的傳遞,少卻了大自然詩意的饋贈。
讓我們走出喧囂和浮躁,走出防備和狹隘,融進大自然,享受眼前的清風明月、耳畔的鄉音土韻,擷拾遺落在歲月深處的夢。
哦,我故鄉恬靜美麗、風情搖曳的夏夜喲!
(編輯 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