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寶林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民俗學的學科地位與社會責任①
段寶林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民俗學是1918年以來由西方引進的洋科學,至今已有九十多年的歷史,但仍然未能取得獨立的學科地位。問題何在?本文試圖作一些具體的探索。筆者認為,食洋不化、未密切聯系中國實際是主要原因。搞“清高”的純學術,遠離社會生活,漠視社會責任,必然不會受到社會重視。民俗學的生命力在于重視為社會服務的自覺性,在提高人民生活質量的崇高事業中發揮重要作用。迫切需要進行理論創新,從民俗是“原始文化的歷史殘留物”的理論中解放出來,在建設人民美好的新的生活家園的過程中起更大的作用。
民俗學;社會責任;學科地位;理論創新;教條主義
自從1918年2月蔡元培在北京大學發動征集歌謠,開始了中國民俗學的研究以來,已經有了九十多年,將近一個世紀了。在眾多學者的共同努力下,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在民俗調查、描寫研究、比較研究、歷史研究和理論研究等方面,都出版了許多著作和無數的論文。在一些大學也開設了民俗學的課程,部分大學還招收民俗學的研究生,建立了民俗學的一個博士點和幾個碩士點。有的沒有博士點的,掛靠在文學專業或其他專業的博士點,也招了博士生,成績很大。
然而,我們許多人也強烈地意識到嚴重的學科危機。特別是近十年來,民俗學在學術上仍然沒有什么地位,甚至幾乎無處容身。民俗學(包括民間文學)原來在中文系,后來又歸入法學院、社會學系,不僅不能成為一級學科,反而成了一個小小的三級學科。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原因是,民俗學是從民間文學的研究發展起來的,中國和西方都是如此。至今美國民俗學的研究內容仍然以民間文學為主,這從鄧迪斯的《世界民俗學》教材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來。所以,民間文學與民俗學的教學,大都在中文系。
后來我們學術界的一些人為了向國外看齊,反對把民間文學作為文學來研究,反對或貶低從文學角度的研究。于是,民間文學被民俗學所取代,有的學校就不搞民間文學研究,提出把民俗學由中文系轉入社會學系。2001年中文系的一些系主任開會,竟然把民間文學課從課程表中取消了。民間文學被趕出了中文系。而在社會學系中,民俗學成了在二級學科人類學之下的三級學科。在各種學術評審中,民俗學界幾乎無人參加,有時個別人成了評委,卻并不為同行說話,以致民俗學的非常重要的研究項目,往往得不到支持,完全由外行專家來決定命運。而外行專家由于對民俗學不了解,所以往往不重視,非常重要的項目不能通過,民俗學的研究發展很慢,例如:民俗學的博士點,至今還是只有一個。而建立博士點比民俗學晚幾年的比較文學博士點,在十幾年間,已經有了八九個。對比之下,民俗學的命運實在非常可憐。這是很大的學術危機。
這種情況嚴重地限制了民俗學學科的發展,是同當前經濟社會文化發展的要求大相徑庭的,值得我們高度重視、好好研究。近幾年來,我已經寫過一些文章,如《危機與生機》、《比較民俗論》的序言等等,都對民俗學的危機問題進行了重點探討。
我以為民俗學的危機有多方面的原因,有深遠的歷史根源、理論根源和國際背景,但民俗學研究脫離當前社會生活,缺乏社會責任感,是主要的癥結所在。
民俗學是研究人民大眾生活的科學,本來是應該在人民生活中發揮重要作用的。但是我們有的理論家,卻熱衷于大肆研究空洞的外國洋理論,以純理論為高,以外國理論的介紹為榮,一點也不聯系中國的實際。這種情況如果只是少數學者的個人行為,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它卻受到了許多報刊的推崇和吹捧,在民俗學界甚至成為一種時尚。
在大學中,我們中國民俗學的地位就更慘了。
在國外許多大學中,有民俗學系,有人類學系民俗學專業,再看看我們中國,連北大、清華、復旦,南大都沒有,更不用說其他各地的許多大學了。清華大學在30年代曾經有人類學系,改革開放以來,中山大學、廈門大學曾經設立過人類學系,后來也不受重視,沒有什么發展,有的就慢慢萎縮了,甚至消失了。民俗學課程多附設在人類學系,獨立的民俗學系完全沒有。而在歐美,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像在德國,不少大學有獨立的民俗學系,梁雅貞博士就是巴伐利亞大學民俗學系的畢業生,我們曾經請他們的系主任來北大講學,在交談中了解到他們每年都有民俗學專業的學生畢業,不少單位,包括政府部門,都很歡迎他們的學生。
我想,如果民俗學專業大學生只學習一點空洞的所謂理論,沒有具體的民俗知識和技能,怎么能受到各部門的歡迎呢?我們現在的民俗學研究生也是如此,雖然畢業了不少,除了大學之外,其他單位幾乎都不要他們。這是為什么呢?值得我們深深反思。我想,民俗學是天然和人民生活有密切聯系的,是研究人民的。如果我們學科的教學內容能密切聯系人民生活的實際,如果我們的教學和研究都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確確實實在中國人民的生活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那么,我相信,社會各界,包括報刊、組織人事部門,都必然會非常重視民俗學和民俗專業的畢業生的。
民俗學的危機,首先表現為社會上對民間文學、民俗學的不了解。有一句名言說:對于民俗學,“輕視是由于無知!”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本來民間文化(包括民間文學、民俗文化、民間藝術)是人類文化、民族文化的根基,是社會發展所絕對不可缺少的。我曾經在1987年12月15日的《光明日報》上發表過名為《文藝上的雅俗結合律》的文章,宣傳過民間文學的重要性,但是,孤掌難鳴。由于我們的價值論研究和普及、宣傳工作做得不到位,以致人們對民俗學、民間文學不了解,外行專家、領導干部往往不了解民俗學的重要性,當然也就不會重視。
再看圖書館的圖書分類中,民俗學和民間文學往往是沒有的,圖書館的人不知道我們民俗學民間文學的理論體系,往往把同類的書分在不同的地方。例如:我向北大圖書館無償捐獻了一萬多冊民間文化的圖書,上架后發現:分類非常亂。關于史詩的書有好多,原來都是放在一起的,結果卻被分散開了,連中國“三大史詩”都分在不同的類別中,有的在詩歌類,有的在少數民族類,就是沒有史詩類。人民大學的報刊資料中,也是沒有民間文學這一類,把民間文學分在了文學大類中,被作家文學吞沒了。
什么原因?就是因為他們不了解民間文學,我們的民間文學普及、宣傳工作不到位。所以,我認為問題的關鍵不在社會,我們千萬不能怨天尤人,而要反求諸己,找到解決問題的開門鑰匙,關鍵還在于我們民俗學自己的學科建設、學科體系的宣傳普及工作不到位。我想就此談一點看法和建議。
我們的民俗學雖然已經有了一百多年的歷史,在中國也有了七八十年了,但是它仍然是一個新興學科,一些基本的理論沒有建設好,在工作中必然會發生危機。
這種危機在美國1996年就曾經引起民俗學改名的很大爭議。在1996年美國民俗學會的年會上,有人提出:“民俗學應該改名!”因為英國已經以“文化研究”取代了民俗學,法、德、瑞典等國也以“民族學”、“口頭文學”、“口頭歷史”、“傳統藝術”等名稱取代了“民俗學”。
為什么呢?據說是因為“民俗學”的“名聲不好”,民俗學常常和迷信、粗陋、不文明等事物聯系在一起。所以它已經陷入“身份危機”,因此建議改名。當然,也有人反對。如賓夕法尼亞大學的阿莫斯就認為,學科不被尊重,問題不在于名稱,而在于我們的學術質量,在于學術對社會的貢獻。①宋德胤、楊宏海、盧深:《比較民俗論——中國南北民俗文化比較研究是、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香港天馬圖書公司2000年版,第53頁。
這是非常正確的。我同意。這是學科建設的根本問題。問題的關鍵是要落實,要具體化,探討我們民俗學的學術質量如何提高。
我以為,要從根本上來加強民俗學的基礎理論建設。首先從民俗學的名稱、研究對象、民俗的本質、民俗的分類等等民俗學本體論,以及民俗學價值論、方法論等等基本理論入手,弄清最基本的概念、范疇。在這一方面,國內外都一樣。
美國改名論者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民俗學在各個國家的發展過程并不一樣。它是從研究民間文學開始的。所以有的國家就以口頭文學為主要對象,如俄羅斯,folklore就是民間文學,中文就翻譯為“民間文學”。美國也是以民間文學為主要研究對象的,所以可以用“口頭文學”來取代它。民俗學在發展的初期,往往是通過民間文學來研究民間迷信、民間歷史,所以,也可以用“口頭歷史”、“民間迷信”來取代它。
但是,后來,民俗學的內容在調查研究中逐漸擴大,擴大到不僅研究精神民俗,而且也研究物質民俗,也研究組織制度民俗,也研究民間科學、民間醫藥……總之,凡是人民的文化創造,都成為民俗學的研究對象。這是順理成章的發展。因為民俗(folklore)的原本意義就是“民間智慧”或“民間知識”、“人民創造”。
現在,我們已經初步建立了自己的民俗學學科體系。民俗學的分類結構,就是三大部分:物質民俗、社會民俗和精神民俗。在每一部分,又分為許多小類。可惜的是我們的分類體系,外行人并不知道。他們的認識就必然會模糊甚至混亂。
隨著民俗學研究內容的擴大,對民俗本質的認識當然也必須變化。原來民俗學以研究民間迷信為主,在理論上,學者們就認為民俗是“歷史的殘留物”。這是人類學派的基本觀點,在國內外都非常流行。從“五四”以來,中國的民俗學者都從人類學派獲得理論根據,至今仍然如此。但是,在民俗的定義中,已經有了發展,一般的民俗理論書刊往往都把民俗定義為“人民的生活方式”。這當然是對的,但我以為還很不夠。
我們必須進一步問一下:是什么樣的生活方式?
如果我們全面地考察一下民俗的發展規律,就會發現民俗的趨美律,民俗是按照美的規律創造的。民俗是當時當地的人們認為最美好的一種生活方式。這樣,必然會得出一個新的民俗定義:民俗是當地人民最喜愛、最認同的生活方式。民俗的本質是生活美。
關于這個問題,我從1986年以來,已經寫過好多文章,如《民俗的趨美律》(《嶺南民俗》,1986)、《論廟會的民俗本質》(《民間文化論壇》,1994)、《〈中華民俗大典〉總序》(《民俗研究》,1996)等等,在筆者的文集《非物質文化遺產精要》(中國社會出版社,2008)、《民間文化與立體思維》(大眾文藝出版社,2010)中也可以找到。《〈中華民俗大典〉總序》還曾經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奇怪的是,如此重要的理論創新,竟然沒有引起民俗學者的任何重視,沒有任何討論,似乎人們對此竟然一無所知,這實在是我們學科發展必須解決的一個大問題。學科的發展迫切需要理論創新,馬克思主義的本質就是創新,否則就是教條主義。
我們如果奉行洋教條,把民俗只是看成“歷史殘留物”,那么,人們就認為民俗都是封建迷信,都是落后的、無用的東西,那就不會受到人們的重視。這其實是一種過時的民俗理論。
如果我們有科學勇氣進行理論創新,把民俗按它的本性,實事求是地看成是生活美,看成是一種美好的生活方式,這就必然會使人們重視民俗的調查研究,因為這關系到廣大人民生活方式的改善,這是非常重要的進步事業。事實上,我們民俗學研究者就應該有這種文化自覺,把研究改善人民生活作為自己的神圣使命。這樣,我們的民俗學就必然要擔當起重要的社會責任,自覺地使理論研究真正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密切聯系群眾、聯系社會實際。如果在實踐中,民俗學對提高人民生活質量有了效益,人們看到了民俗學的重要社會作用和社會價值,民俗學的社會地位才會提高,才會引起人們對民俗學的重視。
在這里我想提出一個建議:好好弄清楚什么是馬列主義,什么是教條主義!
可能有人會認為馬列主義已經過時。我想這是一個誤解:把馬列主義當成教條主義了。教條主義任何時候都不是馬列主義,確實是過時了。但馬列主義不是教條,而是行動的指南!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主要是兩條:一是實事求是,二是群眾路線。這是一切成功、勝利的保證,永遠不會過時!
堅持實事求是的辯證唯物主義和群眾路線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方法,從事實出發而不是從概念、從教條出發,就必然會不斷從新的事實中研究出新的理論來。所以,活的馬列主義永遠不會過時。過時的,只是死的教條主義。而教條主義,不管是土教條,還是洋教條,都是不科學的。
看來要真正提高科研水平,必須拋棄教條主義。如果不丟掉教條主義,民俗學是絕對不會有前途的,只有聯系實際,真正為社會服務,為經濟文化發展服務,為提高人民的生活質量服務,回歸民俗學的本性,民俗學才有光明的前途!
(責任編輯:紅星)
C912.4
A
1003-4145[2011]03-0046—03
2010-10-07
段寶林,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人類學民俗研究中心顧問,中國民俗學會原副理事長,世界民間敘事研究學會資深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