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翼 張譯丹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武漢大學外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文學研究的學科權力:知識轉換和嫁接
張榮翼 張譯丹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武漢大學外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文學知識是文學研究的基礎。在文學知識求知、求真這種面對事實的簡單外貌下,可能遮蔽了它作為主體的秩序建構執行者的性質,文學知識說到底是一種關于文學的話語秩序的建構!在文學知識的運作中,它和某種滲透到學科中的權力發生緊密關聯。這種權力關系在文學研究的學科策略上有鮮明的體現。另外,在文學的想象框架中,文學知識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文學研究;學科權力;知識;文學想象
或許文學研究有過一個按照研究者興之所至、憑借興趣加以言說的階段,但是這樣一個時段我們只能以“或許”來臆測了。在我們有文獻可考的研究中,這些文學研究都不是憑借所謂興趣來支配的。孔子提出詩歌的“興觀群怨”的功能,就是把詩歌與社會的關系作為考察問題的出發點。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驅逐詩人的主張以及亞里士多德對于詩人存在合法性的辯護,也都是以文學與社會有著重大關聯作為前提的。在這樣的框架下,興趣最多只能作為研究行為選擇的一種佐料,而核心的還是文學研究所涉及的社會目的。
文學研究作為一種目的性的活動,在求知的理由之下,它包含了意識形態的訴求。也就是說,通過文學研究的表達,能夠把所指涉的文學的意義納入某種符合某一階層的文化秩序的框架中,在積極的角度上是要為這種秩序的建構增磚添瓦,而在消極的意義上,也要防止文學作品的意義對于該文化秩序造成傷害。在這樣一種涉及了權力問題的領域,就有權力關系發揮作用了。文學研究的學科權力就是這樣的權力關系的直接體現。
福柯在對知識譜系的梳理和分析中,始終關注知識權力問題。如果我們也從知識譜系的角度看的話,那么知識的權力關系其實在很古老的年代就已經被掌握了知識權力的人自覺地運用了。
柏拉圖創建他的學園這種教學機構,一方面當然有滿足人的知識的追求的意圖,同時更重要的是培養未來的社會精英,這些未來精英要充當社會的管理者,就是力圖通過掌握相應的知識作為領導的技能,而且對可能威脅到知識的系統性的力量保持一種警惕,基于這一考慮,他才提出了在理想社會下詩人不應該受到贊許的觀點。中國的孔子在教導兒子孔鯉的時候說過了“不學詩,毋以言”等,把對詩歌的學習作為立足于社會的最基本的要務,這看起來和柏拉圖的主張嚴重對立,可是孔子的出發點也是要讓知識成為未來社會秩序的保障。只不過柏拉圖看來感性色彩濃厚的詩歌容易放縱情欲,不利于公民的素質培養;而在孔子看來在經過他自己編刪過了的《詩經》中,個人情欲的表達已經符合“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尺度,能夠形成一種滿足個人需求又不損害社會整體的平衡效果。
在古希臘和中國先秦以后的漫長時期,社會和社會的思想也都經過了很多變化,甚至有與前代主張嚴重沖突的新觀點問世的這種激變,可是在文學研究的學科屬性上依然認可古老時代的基本定位,就是這種研究不是一種單純興趣,不是簡單地對于審美方面的奧秘加以探詢,而是涉及對于文學的話語權的占領!
這樣一種局面形成之后,已經類似于戰爭狀態。杰姆遜曾經在正面意義引用了這樣一段話:“發生在我們人類文明上的最為關鍵的事情是,我們的文明正逐漸變為各個專家的文明。我們中間每一個人,都被越來越多的鎖進他自己的一小塊區域,并且沒有辦法離開這個區域。現在,沒有一個人有能力同時解釋一個古代的銘文和一個現代科學的公式。文化和人類的共同財富,已經成為各個專家要掠奪的東西。”③里維特語,轉引自[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快感:文化與政治》,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60頁。杰姆遜肯定了這段話所表達的意思,但是這樣一個狀態顯然不是健康的,也因此幾乎所有的人文學科的研究派別在的確這樣爭奪資源的同時,并不明確提出這種狀況的存在,仿佛認可了這種狀況存在的事實,就會影響到本學科的研究的正當性。
這種學科的權力話語不一定就是每一個參與者都意識到的。恩格斯曾經說,意識形態作為虛假的意識不是思想家們都明確意識到的,否則這就不是意識形態的過程了。這里可以參照一個事實,學者坎貝爾發現,都市里的婦女們往往會說買雜貨是“買東西”(doing the shopping)(與干家務類似),而買衣服是“去購物”(going shopping)(與愉快地“去外面”相似)。④[美]柯林·坎貝爾:《購物、快感和性戰爭》,載羅鋼、王中忱編:《消費文化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18-219頁。用詞的差異不是簡單的稱謂問題,這里的差別在于,買衣服屬于與自己的身體外觀相關的,而身體外觀在這里成為女性的身份認同的一個具體的落實之處。她想象自己是什么樣子,她就把自己穿成那種樣子,她把自己穿成那個樣子,她就認為自己是那樣一種身份或者地位。因此男性需要在生活中苦苦拼搏得來的那種職業意義上或者經濟條件上的地位,家庭主婦們只需要在購物中就可以達成。對于廣大女性來說,生活中的這一“事實”是通過“想象”來達成的。而這種達成至少可以在女性群體的范圍內得到普遍認同!可以說通過“購物”和“買東西”這不同稱謂,女性掌握了自身的利益所在,但是這種掌握在自覺性的程度上還是不夠的,她們更多的是一種朦朧的傾向而非自覺地思考。在用詞差異的背后,凸顯的是權利關系和權力的關系!
應該說,學科的權力關系遠比這樣一種事物的指稱關系復雜。它可以通過對文學現象中的若干事實的聚焦、評價、相互關系的建構、文學現象和文學研究的溝通等達到對文學研究的影響。還有很關鍵的方面在于,學科的權力影響不只是在對具體的文學現象的評價方面有所體現,它還會對文學現象的選擇產生影響,就是說它可以以褒貶的方式來作出評判,也可以通過根本就不置一詞的方式來對對象作出冷遇。在當代社會中,是各領域實行分工但是各領域又有聯系的狀況,文學研究的狀況會對文學的創作產生強烈的反饋,因此文學研究的學科權力實際上也就成為影響創作的重要方面。
文學研究作為一個學科的權力系統,它的作用不只是個人的關系方面得到體現,不只是某一個人因為秉有了比較多的影響力就可以在對文學的言述、評價方面發表更有權威性的見解。關鍵在于,作為一個權力系統,它還要和社會的其他話語系統發生關系,而在這一過程中,文學研究領域自身的權力關系也可以得到體現和落實。
這種權力包括對內和對外兩個不同方面。
文學研究借助于文學知識來進行,而文學知識往往是不能證偽的,也即在現代科學的意義上這種知識的有效性其實是可以質疑的。譬如文學意境、文學典型的美學價值,在各種文學理論的書籍中連篇累牘地加以表述,如果說它的表述是正確的話,那么就應該可以找尋到一條文學創作的成功路徑,可是按照文學理論書籍的引導,可能作家還可以進行創作,但是創作中的靈感一類恐怕就所存無幾,作家創作也不會有多少樂趣可言了,而工作樂趣是工作干得不夠出色的重要條件。文學知識的規定性還體現在對文學的接受方面。“如果有人不具備這種(關于閱讀的)知識,從未接觸過文學,不熟悉虛構文字該如何閱讀的各種程式,叫他讀一首詩,他一定會不知所云。他的語言知識或許能使他理解其中的詞句,但是,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一定不知道這一奇怪的字串究竟應該如何理解。他一定不能把它當做文學來閱讀——我們這里指的是把文學作品用于其他目的的人——因為他沒有別人所具有的那種綜合的‘文學能力’。他還沒有將文學的‘語法’內化,使它能把語言序列轉變為文學結構和文學意義”①[美]喬納森·卡勒:《結構主義詩學》,盛寧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74頁。。事實上,文學之為文學并不在于作品有一個明顯的標志,很大程度上是看你怎么來閱讀它。通過相應的閱讀規則,文學理論家、批評家把自己對于文學的理解灌輸給公眾,建立起一套關于文學理解和文學評價的秩序;而在這一規則得到普遍認可之后,這種秩序又反過來強化了作為背景的話語體系的權威性。
學科權力還需要對外部實施影響。對于文學研究的學科來說,其外部影響主要是該社會的政治、宗教等影響,以及學科之間相互的影響。在這兩個方面文學的學科權力可以體現為兩種不同的傾向,實際上也可以說是兩套策略。
對于社會的政治、宗教等方面的影響,文學理論拿出的一套策略是強調文學學科的相對獨立性,認為社會的各個方面要對文學發生影響的話,這種影響也是通過美學的途徑發生作用,不能簡單地把文學的事情比附為一般的社會實踐。在這種策略下,我們可以看到西歐當年的唯美主義文藝思潮,這種思潮從單純的藝術角度看是強調文學藝術的美學價值,其實在更深層的意義上,各種不同的藝術和美學的流派與理論中都認可藝術美并且往往還宣稱自己是真正的藝術美的看守者,這樣看來唯美主義的特殊性其實在于強調藝術領域中感性的重要地位,這種強調和此前流行過的理性主義的藝術觀完全牴牾。那么我們知道理性主義的藝術觀其實是和官方的意識形態統治有著密切的共謀關系,而唯美主義對于在個人層次發揮作用的感性作出特殊強調,其實就是要和官方劃開一段距離,形成一爿小資趣味的自由化的審美天地。也就是說,當唯美主義者宣稱文藝和政治無關時,其實就是把統治者對于文學的強勢地位進行屏蔽,這也是一種政治!只是相對于以前統治者對文學提出要求的政治來說,這是一種文學領域要求自治的政治!
對于學科關系問題,文學研究就是另外一種策略。和面對社會的實際統治力量情況相反,文學研究在此時不是強調文學的特殊性以達成文學領域的自治目的,它倒是積極地追求文學研究和其他研究尤其是其他的人文學科之間的相互溝通,這種溝通尤其在文學研究“向外轉”的趨勢中體現得非常明顯。希利斯·米勒曾經說:“自1979年以來,文學研究的興趣中心已發生大規模的轉移:從對文學作修辭學式的‘內部’研究,轉為研究文學的‘外部’聯系,確定它在心理學、歷史或社會學背景中的位置。”②[美]希利斯·米勒:《文學理論在今天的功能》,載[美]拉爾夫·科恩主編:《文學理論的未來》,程錫麟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122頁。這里說到的狀況是“1979年”作為一個時間的分期標志,也許這一年在美國的文學研究領域出現的眾多現象可以作為佐證,不過在此時間可以有一些上下的波動,譬如在中國其實也就是1979年才剛好因為十一屆三中全會實行了撥亂反正的轉向,中國文學研究領域恰好就是力圖擺脫以前官方對文學的影響力,但是文學研究領域自身又不可能提出自己的政治訴求和主張,于是就采取一種規避政治的路徑。在這種主張文學相對自治的觀點中,其實不是因為美學的要求而作出的反應,它只是對于此前的文學過度政治化的一種反應!在這一積極尋求文學和文學之外的因素的關聯性的研究中,主要體現為兩種趨勢。
一種是跨學科的研究,即在文學研究中更多地積極引進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乃至方法,譬如關于文學在當今社會的變化,其中一個方面不是文本就能夠說明問題實質的,即文學生產的體制問題,這種體制最直接的出現就在于,古代作者的創作可能更多地屬于業余愛好,或者已經有了一官半職,創作可能和所在的職務有一定相關性,多少屬于職務行為,如白居易的諷諭詩是作為左拾遺官職的工作報告;還有就是已經衣食無憂者,創作是其精神追求的表現。在近代以來文學和出版行業有了密切聯系,這樣就有了作者和書商的相互溝通、洽談,創作可以作為一種謀生的方式,直接面對市場的選擇了。文學在漫長的歷史階段中,基本上都以一種不同于社會上其他職業化的工作的面貌出現,這種復雜性為文學研究的跨學科化提供了必要性和可行性。另一種則是專門化研究,突出文學的某一方面而忽略其他方面,如20世紀興起的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強調文學的詩性,而文學詩性被聚焦到文學的語匯、修辭、結構方面,這些方面在傳統的文學研究中屬于文學形式,它是被作為服務于文學表達的手段這一角度來看待的,俄國形式主義批評把它提升到了文學的本體層面。而在20世紀下半葉出現的文化批評,則是強調文學的意識形態屬性,甚至文學表達的修辭手段都可能是隱形的意識形態灌注其中。那么,它們這種鮮明對比并不是非要辨析出其中的對錯是非,而是各自掃描了文學的一個側面。當對于文學的研究采取不同路徑時,也就會有不同的學科權力及其表達的東西。
文學知識是作為對于文學的認識的系統而存在的。在這種知識系統中,有些部分是對文學所存在的現象的言說,屬于事實陳述的范疇,另外有些部分涉及對文學的價值判斷,屬于評價范疇。除此之外,文學知識還有一種就是它不是簡單對于事實的陳述,同時在表現形式上它不是主觀性的價值評判,而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可以說是對思想領域建構出來的關系的思考。譬如,在中國傳統文論思想中的“意境”,它不是一個實體概念,我們并不能指稱某一個詞語、某一次的修辭是意境所在;同時也不是一種主觀評價性的概念,仿佛對作品的“好”的評價,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在這里意境是從更大的文化觀念出發來看待文學的結果,意境并不是主觀的。在文學的和藝術的觀念系統一旦建立了所謂意境的追求之后,它就是一種相對客觀的存在。
在文學知識的想象關系中,在創作領域不會有太大的分歧,一般人都同意文學屬于想象的范疇。這種想象不只是體現在細微的修辭表達層次,而是文學如何來看待社會的層次。譬如同樣屬于“現實主義”文學,魯迅筆下的浙東農村是落后的、愚昧的;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農村,則顯得富于詩意,它是純樸的、寧靜的。當我們分別閱讀他們各自的作品時,都可以各自體現出它們打動人心的力量。可是,當我們來進行對比思考時就會發現問題。魯迅的家鄉是包括紹興等地的浙東地區,這里是中國農業經濟和農村教育最發達的地區之一,要說的話,“紹興師爺”這種職業可以說明當地智力資源的雄厚。而湘西是漢族和少數民族雜居地,屬于文化上的落后地區。如果結合到近幾百年來,兩地各自有多少舉人、進士、院士等也會有很大差異。從“現實主義”要從生活的客觀角度描寫生活的認識出發,應該是沈從文和魯迅在立場上互換才對,因此在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兩位作家的立場是錯位的。這樣可以說明,文學的表達在細節方面可能達到了逼真的層次,其實在更大的視野看,它其實是想象的產物。在魯迅和沈從文各自關于中國鄉村的想象中,他們把自己的對于鄉村的理念灌注到了描寫中,因此才形成了各自不同的鄉村面貌。
在兩位作家的鄉村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想象不只是一種修辭意義的表達,而且是一種整體化的結構作品的方式。整體化不是限于某一步驟就戛然而止,它是一個連續的過程。它也體現在文學的研討領域。我們可以看這樣一個事例:我們知道魯迅先生受到了日本左翼作家的影響,在文學的觀念上,他提倡帶有左翼色彩的勞動起源說。但是魯迅也有另外的想法。他在一次講座中說:“我想,在文藝作品發生的次序中,恐怕是詩歌在先,小說在后的。詩歌起于勞動和宗教。……至于小說,我以為倒是起于休息的。人在勞動時,既用歌吟以自娛,借它忘卻勞苦了,則到休息時,亦必要尋一種事情以消遣閑暇。這種事情,就是彼此談論故事,而這談論故事,正就是小說的起源。——所以詩歌是韻文,從勞動時發生的;小說是散文,從休息時發生的。”①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載《國立西北大學、陜西教育廳合辦暑期學校講演集》(二),西北大學出版部1925年3月印行。魯迅在這里就是采取了一種騎墻的態度。一方面提倡勞動說,一方面又提倡休閑說。如果文學中的詩歌和小說各自有其產生的淵源的話,那么就需要說明文學是一種集合的概念,即被稱為文學的東西并不都是同一發生學的對象,只不過它們現在都有我們今天看來的“文學”的特點,就被納入了同一個序列。但是包括魯迅在內的說明文學起源的研究者們并沒有這樣思考,他們還是在尋求一種統一的關于文學的觀念,可是在面對具體一些的問題時,則又采取分別對待的態度,于是就有了以上的矛盾!總體來講,文學研究中往往就是以一種想象的前提來框架文學現實,這樣的話,不管在具體的研究中如何尊重現實的客觀性,在認識中其實已經沒有了客觀性的基質,這就好比戴著有色眼鏡來尋求五彩繽紛的色彩,不管如何細致都注定了它是悖謬的。
作為文學理論學者的海登·懷特考察了歷史文本的寫作問題。他說:“‘歷史’不僅是我們能夠研究的對象以及我們對它的研究,而且是,甚至首先是指借助一類特別的寫作出來的話語而達到的與‘過去’的某種關系。”①[ 美]海登·懷特:《文學理論與歷史寫作》,載[美]拉爾夫·科恩主編:《文學理論的未來》,程錫麟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43頁。他是文學理論家,可是在這里卻談論“歷史”,這就在于,歷史是講究客觀敘述的,可是這種客觀性作為一種態度應該提倡,也應該看到當人來敘述歷史時,歷史作為人的記憶總是會遺漏很多東西的,因此這里就有歷史敘述的選擇問題。歷史必須遵循客觀性,可是歷史不等于就是過去發生了的事實的復寫,選擇角度決定了歷史學的敘述可以對同一事件有不同的表述。說“狗咬人”與“人被狗咬”,如果其中一則為真,則另外一則就會同時為真,它們在邏輯上是等值的,可是二者的強調有不同,這種不同在對事實的層面上沒有影響,可是對閱讀該信息的人在心理上是不完全一致的。再把報道放在稍微復雜的情況看,“一個人因為酗酒導致車禍”和“一個人遭遇了車禍,查明了他在事前酗酒”,可以是對同一事實的描寫,可是我們知道酗酒的確是車禍的常見原因,但是并不是酗酒就一定引發車禍,也正因為酗酒并不必然引發車禍,才會有很多人持僥幸心理,這種僥幸心理又大大提高了該種原因車禍的比率。于是在交通安全的宣傳上,就會更加強調禁止酗酒,而在另一方面酗酒所造成的交通事故的比率仍然是一個大體的常數,譬如每一百次酗酒會有一次中等程度的事故,于是對于那些不循規蹈矩的肇事者起不到警示作用。
學科研究是針對學科所涉及的事實的,可是學科的關注點和事實本身可能并不始終同步。文化學家美因霍夫曾注意到,在非洲有兩個相鄰的部落,一個是農耕社會,另外一個是游牧社會。在農耕社會方面,耕地和拓荒各是一個詞匯,而在游牧社會里則是籠統用一個詞。因為在游牧部落看來,耕作是一種沒有出息的下賤的工作,根本用不著對它的活動加以細致的區分。實際上,他們沒有農耕經驗,也可能根本就體察不到擴大農耕而積的拓荒之舉與每年都在同一塊土地上耕耘之間的差異。卡西爾對這一問題的認識是:“心智曾經創造的東西,它從意識的整體范圍內擇選出來的東西,只有當口說的語詞在其上打下印記,給它以確定的形式時,才不會再次消逝。”②[德]恩斯特·卡西爾:《語言與神話》,于曉譯,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64頁。這里,學科的語詞是學科思考的標記,標記的行為依賴于價值判斷的標準。游牧部落所認為的“下賤”的農耕活動,在生產力發展水平角度看代表了更為先進的生產力,也許農耕部落會認為游牧群落不理解開荒是一種愚頑的表現,就像荒地需要開發才能耕作一樣,他們需要被啟蒙才懂得事理。學科的工作其實在很大程度上不是針對客觀事物,而是針對看到事物的方式和對其他看待方式的評價方面。
學科工作最初建立的目的是針對所研討的對象,可是在學科的發展中,有時很大程度上是針對人的,這里包括抨擊論敵,也包括施加社會影響力。利奧塔關注知識社會學,其實也就是知識和社會之間的關系問題。他指出:“科學在起源時便與敘事發生沖突。用科學自身的標準衡量,大部分敘事其實只是寓言。然而,只要科學不想淪落到僅僅陳述實用規律的地步,只要它還尋求真理,它就必須使自己的游戲規則合法化。于是它制造出關于自身地位的合法化話語,這種話語就被叫做哲學。”③[ 法]讓-弗朗索瓦·利奧塔:《后現代狀態》,車槿山譯,載江怡主編:《理性與啟蒙:后現代經典文選》,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390頁。所謂知識和敘事的沖突,就是敘事不只是針對事件,它還表明了敘事人和事件的關系。如另一位西方學者所總結的:“現代科學就是通過宣稱它能夠將人們從愚昧和迷信中解放出來,并且能夠帶來真理、財富和進步而使自身合法化。”④[美]道格拉斯·凱爾納、斯蒂文·貝斯特:《后現代理論》,張志斌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版,第216頁。科學在這里完成了由簡單的工具,向著超越了工具的形而上的意義建構系統的轉變!
文學知識是文學話語的原發點,通過已有的文學知識可以生產出更多的、更大范圍的文學知識。在文學知識的這種生產性中,可以使得相近的文學現象在不同的言說框架下顯現不同面貌;也可以使得在直觀看來不同的文學現象,在框架的組織中獲得系統的共同性。我們應該自覺地認識到這種特性,進而再熟練地運用文學知識的特性進行相關研究,另一方面則還需要通過對這一特性的把握,破解文學知識所帶來的困局。
I06
A
1003-4145[2011]06-0125-05
2011-04-20
張榮翼(1956—),男,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藝學學科帶頭人。張譯丹(1988—),女,武漢大學外語學院碩士研究生。
福柯認為:“在人文科學里,所有門類的知識的發展都與權力的實施密不可分。”①[法]福柯:《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嚴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1頁。這種情況當然也會體現在文學研究這樣的人文領域。這種學科權力在伊格爾頓的著作中有過說明,“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和教師們,這些人與其說是學說的供應商,不如說是某種話語的保管人。他們的工具是保存這一種話語,他們認為有必要對之加以擴充和發揮,并捍衛它,使它免遭其他話語形成的破壞,以引導新來的學生入門并決定他們是否成功地掌握它”②[英]特里·伊格爾頓:《文學原理引論》,劉峰等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236頁。。也就是說,掌握學科話語的人通過教育、培養人才的模式,實際上也是尋求對自身學科的接班人的模式,把對某些學科的見解以知識傳承的名義灌輸下去。在這種灌輸過程中,最直接的學業成績評分的方式,通過這種尺度把合格的人選甄別出來;在進一步的形式中,就還有評選論著的獎項、評審職稱,甚至直接聲言誰是他的衣缽傳人等方式來傳達這種權力話語。當然,這種權力話語的確立也包括“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和教師們”擁有較多的學科的話語權,他們可以更方便地獲得本學科的信息、項目、資助等資源。掌握了學科話語權力的人通過這種權力支配關系來進一步擴大影響力;而那些希望在權力系統中分一杯羹的人,則是依賴于效忠的方式來獲得同情。
(責任編輯:陸曉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