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現實生活中,有些人總是特別在乎別人是否看得起自己,他們覺得只有得到他人認可,生活才有滋味,人生才有價值。然而,也有另外一些人,他們不太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只是遵從自己內心的道德良知,做獨立精神的堅守者。
1958年“大躍進”時期,各行各業都大放衛星,人人都在高喊口號,比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沒有做不到,只怕想不到”、“苦戰一年進入共產主義”等等,人們都覺得講這些豪言壯語的人才算得上意氣風發,中山大學教授劉節卻十分冷靜,說:“這能說是意氣風發?恐怕是有點意氣發瘋吧?”
1967年底,紅衛兵要抬重病的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語言學家陳寅恪去大禮堂批斗。陳寅恪夫人唐筼知道丈夫此去兇多吉少,拼命阻止,造反派不聽,將其推倒在地。劉節是陳寅恪早年的學生,他此時站出來,自愿代替老師去挨批斗。批斗會上,紅衛兵對劉節拳打腳踢,侮辱完他后問他有何感想。劉節昂著頭,響亮地回答:“我能代替老師挨批斗,感到很光榮。”“文化大革命”中,批斗老師、揭發親人的事情屢見不鮮,劉節卻堅持做人的原則,實在是難能可貴。
著名歷史學家趙儷生也曾做過讓人為他捏了一把冷汗的事情。1948年底,北平即將解放,趙儷生在華北大學任教。華北大學由以范文瀾為校長的北方大學和以成仿吾為校長的華北革命大學合并而成,改組后兩人任副校長,吳玉章擔任校長。成仿吾是個倔老頭,當年“創造社”翻譯法德詩歌散文的才華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罵“文學研究會”、茅盾為“群鬼”的那股橫勁兒了。一次,在正定的華北大學討論到北平接管大專院校和文化部門,要求北平的教師都要到文管會報到。有人提議,像陳寅恪,眼睛看不清楚,身體也很衰弱,能不能由其家屬或朋友代替報到。成仿吾副校長卻不同意,用宏亮的湖南腔發話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到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機關來報到,來辦理登記,一定要親自來,本人來,不得有別人代替,因為……”說到這里,他特意提高嗓門:“這是個態度問題。”會場上鴉雀無聲,只有趙儷生毫無畏懼地站起來反駁道:“十月革命后,俄國知識分子可比中國知識分子兇得多,囂張得多,像巴甫洛夫,開口閉口罵布爾什維克是‘匪幫,可列寧怎么樣呢?他隔幾天就拿著黑面包和黑魚子醬去看望巴甫洛夫。巴甫洛夫罵,列寧并沒有把他抓起來,也不同他吵,而是耐心地等他回心轉意,替蘇維埃政府工作。這一切值得我們大家學習,特別是值得成校長學習。”趙儷生知道,說了這幾句話后果非常嚴重,但內心的良知要求他旗幟鮮明地站出來表明態度。果然,3天后他便接到了調離華北大學的通知。對此,趙儷生始終無怨無悔。
劉節也好,趙儷生也罷,在當時那個特定的政治環境中,他們要讓別人看得起自己很容易,“大躍進”時上上下下很多人都說過那么多過頭話,“文革”中侮辱知識分子的事情不勝枚舉,有幾個人敢站出來主持正義,甚至以犧牲自己的方式保護別人?劉節、趙儷生看重的是自己對自己的評價。他們知道,一個人隨波逐流固然可以輕而易舉地保住自己的地位,但將以扭曲自己人格、踐踏自己良知為代價。這對一個有極高道德自許的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是內心的災難。為了避免墜入這種災難,他們選擇了激流勇進,逆眾人之道而行之。
在一個犬儒哲學盛行、大家都樂于做縮頭烏龜的社會里,只在乎讓別人看得起自己,很有可能讓自己淪為邪惡現場的冷漠看客。從這個意義上說,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應該首先要讓自己看得起自己,是一種更高的道德標尺,特別值得我們去追求。(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