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華


普契尼
“柳兒”是普契尼歌劇《圖蘭朵》中的經典歌劇形象,《啊,主人聽我說》、《你雖然冷酷無情》是柳兒在《圖蘭朵》里的經典唱段,從《圖蘭朵》首演到現在,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了,無論是歌劇本身,還是這兩首著名的詠嘆調都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失去往日的輝煌,反而成為經典一次次地出現在世界各地的歌劇舞臺上。柳兒這個原作中并沒有的角色,從虛構到成為圖蘭朵和卡拉夫的陪襯角色,再到成為一個經典的歌劇形象,無不體現出歌劇大師普契尼的神來之筆和獨具匠心,可以說她是最典型的“普契尼式”的歌劇形象,也是普契尼本人鐘愛的人物形象。
普契尼是十九世紀繼威爾第之后出現在世界歌劇舞臺上的一個重量級歌劇大師,他與其他偉大作曲家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獻給了歌劇創作,正如他自己所說,“上帝用手指輕輕的碰了我一下,對我說:寫歌劇!記住,只寫歌劇!”[1]他一生共創作有12部歌劇,幾乎部部經典,同時也成功地塑造了一批生動鮮活的歌劇形象,從曼儂·萊斯科到咪咪,從巧巧桑到托斯卡再到柳兒,無不讓人為之感動和震撼。值得注意的是,普契尼所有的作品幾乎都是以女性為主要人物進行描寫的,所以他的作品不像威爾第的作品那樣具有輝煌的史詩性和英雄氣概,而是呈現出一種細膩的抒情性特征,似乎他更加善于描寫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具有善良品格、追求真愛的女性,和她們終究擺脫不了命運捉弄的悲劇人生。在這一領域,普契尼是無與倫比的大師,他擅長刻畫強烈的戀情、溫柔親切、哀婉動人、生死離別的感情狀態和歌劇氛圍。那些被普契尼從生活中提取的女性經過高度典型化和充分戲劇化成為象柳兒一樣的歌劇人物,更能夠被觀眾所接受。正如居其宏在《歌劇美學綱論》中所說“歌劇人物是歌劇內容諸元素中首要的和最基本的元素,是歌劇內容構成的中心環節”[2]。歌劇情節的開展,戲劇沖突的推進,人物性格的解釋,各種藝術因素的有機結合和藝術手段的綜合運用,都最終體現在歌劇形象上。可以說歌劇形象是歌劇作家情感精神和審美追求的一種綜合體現,是受歌劇作家所處時代背景因素和個人情感因素的影響的。
首先是歌劇作家時代背景因素的影響。普契尼生于十九世紀后半葉,那時的意大利已基本完成了統一的歷史大業,如火如荼的的民族解放斗爭和英雄奮斗事業已經成為過去,驚慌的人們也逐漸從戰火的硝煙中走了出來。因此在普契尼的創作時期,意大利的文學文化思潮和人們所關注和欣賞的焦點已經逐漸遠離了之前以英雄主義和重大的社會事件為題材的作品。人們在享受和平生活帶來的平靜和安逸的同時,逐漸將注意力放在了人與人、人與社會的現實生活中,更加關注人性本質和真實情感的描寫。這就是不同的社會環境必然形成相應的社會心態和社會審美。所以在文學藝術界出現了真實主義思潮。一批揭露社會矛盾,批判剝削制度的具有強烈的典型性、真實性和批判性的作品是那個時期的代表,比如馬斯卡尼的《鄉村騎士》和卡瓦羅的《丑角》。普契尼也受著這一時代和這一思潮的影響,但他是一個博采眾長、善于吸收先進文化的智者,他也吸收了威爾第、瓦格納、法國歌劇和德國歌劇的精華,總的說來,他是在繼承和發展著傳統的基礎上創作著抒情歌劇。他的作品取材于現實生活,并且聚焦在人性的本質和情感的細膩描寫。他塑造的人物形象并不是具有崇高理想的英雄式人物,但他卻能讓歌劇人物身上那些實實在在的浪漫因素表現得更加真實、平凡、細膩、動人,更加容易讓人感同身受,從而引起強烈的共鳴。
其次是歌劇作家個人情感因素的影響。普契尼的歌劇大部分都是以愛情為題材或者是以愛情為主要線索,劇中的人物幾乎都要忍受著愛情的磨難和煎熬,要獲得理想的愛情要通過死亡來檢驗,如果沒有了愛,生命就沒有意義。柳兒這一角色的誕生正是這種創作傾向的體現。普契尼顯然很在意這個角色的塑造,花費了大量的心血,甚至在與世長辭之際仍在譜寫柳兒之死。劇中柳兒雖然出身卑微,卻對愛忠貞不渝,為了真愛甚至可以無私地犧牲生命來維護和成全所愛的人。透過這樣一個原作中本沒有的,幾乎是普契尼個人構建起來的典型的“普契尼式”人物形象,充分體現出他對現實情感生活的悲觀與無奈,以及潛在意識中的對真愛的追求與渴望。這一結論我們可以通過以下幾點分析得出:1、對母親深深的依戀。普契尼自幼喪父,是母親獨自一人將他們含辛茹苦的撫養長大,正是母親的細心觀察和精心培育才使得普契尼的音樂天賦得以發現和挖掘,在音樂道路上,母親是普契尼的知音,他的成就離不開母親的幫助和支持。他對母親充滿了深情的依戀和尊敬,使他一生都未擺脫失去母親的痛苦。普契尼對母親那份深深的感激與愛戴直接影響了他對作品藝術主題的確立以及對劇本與人物形象的選擇與塑造。他在作品中塑造的堅強、善良、溫柔和完美的女性形象就是源自于他對母親的尊敬。甚至在現實生活和作品創作中,他都在不停地尋求像母親一樣理想的女性。2、婚姻情感的不如意。普契尼對已故母親的懷戀使他在生活中急于找一個精神上的依托,而現實生活中,普契尼的妻子艾維娜卻生性嫉妒多疑,喜歡無端猜忌,而且對家庭和丈夫有著很強的支配欲,她輕視一切與音樂相關的活動,這使得普契尼無法與她溝通,甚至從來也沒有把她當作自己精神生活的真正伴侶。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使普契尼的情感生活蒙上了一層悲涼與憂傷。這也是之所以在他作品中會呈現出主人公追求真愛,但終究難逃愛情悲劇命運的原因所在吧。正如福樓拜所說的那樣:“作家不會也不可能寫任何題材的作品。并不是人在選題材,而是題材在選人。杰作的秘密就是題材與作者的性格高度一致”[3]。
普契尼的歌劇創作繼承和發展了意大利歌劇的優秀傳統,十分注重“人”在歌劇中的主導地位,即音樂的歌唱性。強調通過旋律的美感表達人的思想感情,從而達到音樂與人物、劇情的完整統一結合。在他的歌劇作品中,出色的旋律創作對女性人物性格的刻畫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時也集中體現了他歌劇創作的成就與輝煌。大量膾炙人口的女高音詠嘆調成為普契尼歌劇吸引觀眾的重要特點之一。優美細膩的旋律性和抒情性使普契尼創作的女高音詠嘆調獨具特色,同時也作為普契尼的標志成為國際歌劇舞臺上的經典。
抒情性
普契尼的歌劇非常注重聲音的抒情性,他的美學追求不是令人震撼而是使人感動。這和他所要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分不開的,普契尼的女主人公幾乎都是社會中普通、甚至微不足道的角色,雖然她們溫柔纖弱,卻崇尚愛情具有為愛而死的精神力量,普契尼的創作恰恰抓住這一特質,形成了其詠嘆調抒情而又剛柔相濟的獨有風格。本文以“柳兒”的兩首詠嘆調為例,需要先了解一下歌劇的故事梗概和兩首詠嘆調的演唱背景。《圖蘭朵》是一部三幕意大利歌劇,帶有虛幻色彩,故事中有三個主要的人物形象:勇敢正直、智慧熱情的韃靼王子卡拉夫,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中國古代公主圖蘭朵,溫柔善良、忠誠勇敢的韃靼侍女柳兒。第一幕是戲劇矛盾沖突的出現:圖蘭多為祖先報仇,猜謎招親,殺異域王子,卡拉夫為了愛情迎接挑戰,柳兒為阻止卡拉夫,唱出《啊,主人聽我說》含蓄表達愛意。第二幕是矛盾沖突的發展:卡拉夫王子猜出謎題,公主反悔,王子卻為愛執著,以生命再做賭注。第三幕矛盾沖突的爆發、升級至解決:公主逮捕并逼迫老國王和柳兒說出王子的真實姓名,柳兒為使老國王免受刑罰、為保護王子的性命挺身而出,聲稱只有自己才知道王子的名字,在公主的嚴刑逼問下,柳兒為了保全心愛人的性命,成全王子對公主的愛,甘愿犧牲自己,于是對公主唱出了那首直接將歌劇推向高潮的詠嘆調《你雖然冷酷無情》,預言公主冰冷的心終究會被王子的熱情所熔化。之后奪過士兵的短刀,自殺身亡。終于圖蘭朵在卡拉夫的熱吻和真情的感召下愛上了卡拉夫,黎明時,在皇宮前圖蘭朵向皇帝和臣民們宣布,她已知道王子的名字,那就是——“愛情”。 普契尼的抒情性風格使柳兒這兩首篇幅不長的詠嘆調極具感染力。他通常不做過多的前奏渲染,只是以器樂奏出的簡短低音略加引導,以弱或中弱的力度要求在女高音聲部的中、低聲區開始柔和傾訴般的抒情。他的情感表達通常是有節制的、含蓄的,高潮的醞釀需要有一個漸進的過程,并逐步爆發出來。如柳兒在第一幕中勸阻心愛的卡拉夫不要去冒險猜謎時演唱的詠嘆調《啊,主人聽我說》,雖然要表現主人公無法掩飾的迫切和痛苦的心情,但作者仍然從平靜起步,利用連綿不斷的旋律逐漸上行,形成富有成效的傾向,逐步自然而又必然地將音高和情感推向高點,使激動人心的高潮順理成章。又如柳兒在第三幕的最后一首詠嘆調《你雖然冷酷無情》,一開始又采用平穩的低訴,隱含內力的同時積蓄著力量,漸走漸強,在主人公拔刀自刎的一剎那,完全爆發,音響的激蕩,剛健有力,情感的渲染也隨之達到了頂點,柳兒纖弱、溫柔的藝術形象頓時因愛而變得英雄化、高大化,并引起了觀眾強烈的情感共鳴。普契尼的抒情性創作手法使歌劇人物的內心刻畫淋漓盡致。此外普契尼還較少在高潮形成前重復某個樂句或動機,更不會戲劇性地出現制高點,而多在高潮之前的上行音列中隱伏著內在的張力,蓄勢待發,逐漸將音高和情感推向高潮。這種創作手法是形成普契尼女高音詠嘆調作品抒情風格的重要因素。
旋律性
普契尼的歌劇創作非常注重音樂的旋律性,正如他本人所說:“沒有新穎和刺激感情的旋律,就不可能有音樂。”旋律性是普契尼歌劇最顯著也是最獨特的風格,它流暢、優美、易于上口、便于記憶。他的旋律富于表情性,在人物塑造上,不同的角色有著不同表情的旋律特征,經典的旋律和歌劇形象幾乎具有同樣的藝術價值。特別是“柳兒”的詠嘆調,在塑造這個典型的“普契尼式”的歌劇形象上,這位旋律大師駕馭音樂的嫻熟技藝更是表現的淋漓盡致。柳兒的詠嘆調《啊,主人聽我說》,全曲為bG大調,但旋律的進行上卻明顯有模仿的中國五聲調性風格的痕跡,雖然顯得有些微弱和不成熟,卻足以讓旋律具有異域的新鮮氣息,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每句結尾時采用了普契尼常用的旋律寫作手法,級進式的進行,以同音反復結束,表現柳兒溫柔的傾訴。在最后結尾出現了八度的上下大跳,表現了柳兒的痛苦和焦急。此外普契尼還喜歡在詠嘆調中使用不同的拍子、多變的節奏,并巧妙地與各種伸縮性的速度變化相融合,創作出流暢而富有動感的美妙旋律,給人以含蓄婉轉細膩悠長之感。
通過對“柳兒”這一鮮活的歌劇形象和她的兩首經典詠嘆調的綜合分析,使我們了解了歌劇大師普契尼的藝術主張、審美追求和創作風格,這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解讀經典、研習經典,從而使我們能夠更加準確地把握和演繹大師的經典之作。
注釋:
[1]居其宏:《歌劇美學綱論》,安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頁。
[2]Adami Giuseppe, Letters of Giaeomo Pueesni, Milan: Phizadezphia, 1925, P.179.
[3]李健吾:《福樓拜評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