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楠

《玩具總動員3》
2010年,對于動畫長片電影來說意義非凡。《玩具總動員3》不但拿到了第83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還獲得了最佳電影獎的提名,而這個提名的意義,絲毫不遜色于最佳動畫長片獎的小金人。在此之前,只有1991年的《美女與野獸》入圍最佳電影獎并且孤獨保持著記錄。事實上,1932年奧斯卡就開始頒發最佳動畫短片獎,但直到2002年才第一次頒出最佳動畫長片獎。這期間的70年中,動畫長片電影只能在競爭最為慘烈的最佳影片中掙扎著證明自己的價值,遺憾的是始終與獎項無緣。

《飛屋環游記》
《玩具總動員3》藝術上的成就也伴隨著商業的巨大成功,11億美元的全球票房,刷新了世界動畫電影票房新紀錄,雄踞年度全球票房榜首,而且排在前10名中的,有4部是動畫電影。它們的成功不斷在證明:一個嶄新時代正在到來,屬于動畫電影的時代。從不被社會和電影人認可的“卡通片”到完美結合了商業和藝術性的“動畫長片電影”。
和誕生后不久就轟轟烈烈開始崛起的傳統電影大工業不同,誕生于20世紀初的動畫片成長卻充滿曲折。因為受到題材、技術以及片長的制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動畫短片都只是電影正式開場前用于打發無聊等待時光的消遣和娛樂,不被社會認可,動畫長片更是沒有生存空間。
一部動畫長片電影的誕生卻將這一切都打破了——《白雪公主》。在1938年奧斯卡頒獎儀式上,華特·迪斯尼被授予了一尊極具象征意義的特別獎杯,一個帶有七個小矮人的白雪公主金像。作為動畫長片,《白雪公主》開辟了動畫電影新領域,而世界電影史的新一頁也由此掀開。就在獲得大獎的一年前,華特?迪斯尼還深處預算超支的窘境,最后不得不把片場抵押給銀行才能繼續《白雪公主》的拍攝。貸款給他的美洲銀行副總裁喬治·羅森堡卻被同行們背地里叫做“大傻瓜”,好萊塢的大制片們此舉冷嘲熱諷,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把迪斯尼拍攝《白雪公主》的瘋狂舉動稱作“迪斯尼蠢事”。“迪斯尼蠢事”卻最終幫助華特·迪斯尼邁上了事業巔峰。上映后僅六個月,《白雪公主》就幫助公司還清了全部債務,國內總票房達到了1400萬美元(當時每張影院門票價格僅為0.27美元,兒童票僅售10美分)。此后,迪斯尼開始把動畫事業逐漸推向高峰,一個強大的動畫王國開始誕生并且最終實現。
從《白雪公主》開始,迪斯尼作為動畫電影的開拓者努力在證明動畫電影的價值,在迪斯尼之外,米高梅等老牌電影制片廠也不斷推出一些具有影響力的動畫電影,貓和老鼠、兔八哥等經典動畫形象不斷孕育而生,但是過程卻充滿艱辛。《白雪公主》上映一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動畫片的發展大受影響;到了1943年,動畫電影的產量比1942年減少了三分一;而1944年,迪斯尼居然一個新的動畫形象都沒有。1950年到1965年,動畫電影經歷了一段黃金時代,《小飛俠》、《睡美人》等一批優秀作品涌現出來。但是1966年,華特·迪斯尼的逝世使得動畫片進入了前所未有的長達20多年的衰退期。直到1989年,商業奇才邁克爾·艾斯納執掌迪斯尼,動畫電影才又開始找回《白雪公主》時代的自信,并且到今天為止,還一直保持著不斷前進的勢頭。很長的時間里,奧斯卡有關動畫片的專項獎只頒發給動畫短片。直到2002年最佳動畫長片獎項的首次頒發,標志著動畫長片電影作為一種獨立的電影門類被奧斯卡認可,動畫長片迎來了真正的大繁榮。
2002年,奧斯卡第一次頒出最佳動畫長片電影獎,站在領獎臺上的卻并不是迪斯尼,當夢工廠風光無限地憑借《怪物史萊克》捧得獎杯的時候,不僅昔日的動畫帝國遇到了最為強勁的對手,好萊塢動畫電影故事的主題也經歷了史上最大的一次顛覆。
早期動畫電影的故事主題相對比較簡單,大多以討好兒童為主要目的。特別是由迪斯尼開始建立起的健康、符合道德規范、適合全家觀賞的故事選擇標準,很長時間變化都不大。由于很多故事是由童話和寓言改編而來,動畫電影常被評論為“低幼”。這也因此成為動畫長片電影長期得不到奧斯卡認可的原因之一。
最近十幾年,由于夢工廠、皮克斯等制作公司的崛起,單一的“迪斯尼式故事模式”有了很大的變化,呈現出了人文主義、多元化的趨勢。
迪斯尼之后,當之無愧的動畫巨頭當數夢工廠。夢工廠始建于1994年,三位創始人分別是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杰弗瑞·卡森伯格和大衛·格芬。杰弗瑞·卡森伯格本身就是前任迪斯尼制片部總裁,他制作的《美女與野獸》、《獅子王》等作品曾經將迪斯尼的事業推向頂峰。由于升職被拒,卡森伯格憤然離開迪斯尼,因此夢工廠的存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為了打破之前的傳統動畫電影規則,和迪斯尼反其道而行之。
夢工廠開拓了動畫電影人文主義的先河,拋開了迪斯尼那種慣有的具有娛樂性的外在沖突,關注更多的是人物內在的沖突。《小蟻雄兵》、《怪物史萊克》都是這樣的作品。不再一味強調神話般的英雄主義,而是更多審視人物的內心,對于傳統的善惡觀、美丑觀都提出了質疑,從而讓觀眾從新的視角來審視生命的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動畫電影也逐漸把目標轉向了有著宏大歷史背景和較高思想深度的主題,文學名著取代了童話故事,宗教題材也被涉獵,這些故事使得動畫電影更加趨向成人化。《獅子王》的故事取材于莎士比亞名劇《哈姆萊特》,而《鐘樓怪俠》則是改編自雨果的《巴黎圣母院》。1998年,夢工廠耗時4年、投資7000萬美元的動畫電影《埃及王子》上映,這部改編自《圣經·出埃及記》的電影,在題材和創作上展示出如史詩巨片般的野心和魄力,“讓觀眾們驚艷不已,也讓迪斯尼老總們為自己數十年來沒有突破性前進而汗顏。”[1]
此外,一些具有反思主題的故事也逐漸出現。《風中奇緣》和《小馬王》的故事都是以北美大陸開發為背景,美麗的北美風情、印第安人和殖民者之間的斗爭,充滿反思意味的故事里強烈的呼喚著人和自然之間的和諧,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尊重。2009年,皮克斯憑借《機器人瓦力》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一個可愛的只會發出簡單聲音的機器人,在未來變成巨大垃圾場的地球上,依然不放棄找尋生命和愛。一個反傳統的帶有“寓言色彩”的科幻故事,帶給觀眾更多的思考:人類該怎樣完成對于自然肆意破壞后的自我救贖?
如果說對于故事母體的不斷創新成為近年來動畫長片電影的一大特征,那么在音樂上的堅持則是另一重要特征。
縱觀動畫長片電影在奧斯卡的獲獎歷史,不論身處繁榮或低潮,總能在最佳音樂的獎項提名名單中看到它們的身影。在當今電影里,只有動畫長片電影最完整地保留了早期好萊塢音樂歌舞片的特質,并將其發揚光大。
好萊塢的歌舞片是“脫胎于傳統的舞臺藝術,經過電影化的精心雕飾,成為最富藝術特質和夢幻色彩的片種”[2]。黑格爾在作藝術分類的時候,將戲劇歸屬于“浪漫型藝術”中“詩”的類目之下,同屬于“浪漫型藝術”的還有繪畫與音樂;而電影大師伯格曼也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門藝術像音樂那樣更像電影”。可以說,音樂、繪畫結合最好的藝術樣式就是動畫電影。
1940年,迪斯尼誕生了一部驚世之作《幻想曲》,這部電影史無前例地將動畫片和古典音樂結合了起來,約翰·巴赫、柴可夫斯基、貝多芬等音樂大師的作品被巧妙地和電影相融。《幻想曲》還是世界上第一部使用立體聲的電影,也因為其杰出成就,獲得了第14屆奧斯卡最佳音樂表現、最佳杰出貢獻特別獎。
1941年,迪斯尼的動畫長片《木偶奇遇記》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和最佳歌曲雙料音樂大獎;1942年《小飛象》再次獲得了最佳配樂獎。對于音樂的堅持成為了動畫長片電影一個可貴的品質,當后來的觀眾再提及《小美人魚》、《美女與野獸》、《阿拉丁》時,多半最先想起的是他們曾經獲得奧斯卡獎膾炙人口的主題音樂。而1994年迪斯尼的《獅子王》和1998年夢工廠的《埃及王子》更是將歌舞片元素發揮到了極致。
動畫電影音樂經歷了70年的變遷,卻始終保持著高水準的藝術品質,一個重要原因是在動畫片的制作團隊里,不但有美術家,也有音樂家。一些電影制作人甚至就是音樂人,著名的音樂人霍華德·愛許曼不僅是《小美人魚》、《阿拉丁》的音樂制作人,也是《美女與野獸》的制片人,再加上漢斯·季默、艾倫·門肯這些著名的配樂大師的參與,使得動畫電影的音樂品質得以保持長久不衰。
2002年至今,奧斯卡已經頒發了10座最佳動畫長片獎的小金人,其中有6座屬于皮克斯:《海底總動員》、《超人特工隊》、《料理鼠王》、《機器人瓦力》、《飛屋環游記》和《玩具總動員3》,無一例外都是故事精彩而又票房大賣。雖然迪斯尼已經用74億美元的天價收購了皮克斯,但毫無疑問,以“頑皮跳跳燈”作為標志的皮克斯,才是當今最成功的動畫電影制作公司。
相比較皮克斯的成績,迪斯尼近年獨立制作的動畫電影顯得乏善可陳,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在擔當“皮克斯電影的發行商”。可以這樣說:皮克斯可以沒有迪斯尼,但是迪斯尼再也離不開皮克斯。
從最初由幾個研究三維技術的年輕人,將一個舊車庫改造而成的工作室,發展成現在世界上最著名的圖形研究中心,皮克斯對于圖形處理的技術一直都走在時代的尖端。不管是公開發售的軟件RenderMan(在皮克斯內部使用時這個軟件叫做“Menv”,意思是環境模擬系統),還是一些具體技術:包括抗鋸齒技術、模糊技術、景深技術等等。皮克斯每一部作品的誕生都伴隨新軟件的開發和新渲染技術的運用。難怪微軟前CFO納森·梅爾沃德曾經感慨:“最大、最了不起的制圖團隊在皮克斯,而不是我們這兒。”[3]當科學家、實驗室、層出不窮的新軟件成為動畫片必不可少的元素時,動畫電影的新時代確實到來了。
1995年,皮克斯首次和迪斯尼合作的動畫電影《玩具總動員》,便以3.6億美元的全球票房刷新了動畫電影的紀錄,并很有商業前瞻地選擇在上映后一周上市。“上市第一天,股票價格從初始的22美元在一小時內攀升到40美元,皮克斯身價升至1.397億美元。”[4]而1986年,當蘋果的老板喬布斯僅僅用500萬美元從喬治·盧卡斯手上買下皮克斯時,卻連續很多年虧損。現在,昔日的硅谷丑小鴨終于翻身成為了白天鵝。《玩具總動員》之后,喬布斯給迪斯尼大力施壓,皮克斯的利潤分成從開始的15%增加到50%,身份也從“迪斯尼的打工仔”變成了“迪斯尼的合作者”。
《玩具總動員》不僅是世界上第一部3D動畫電影,也是首部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提名的動畫電影;更為神奇是,這部電影中三位主要創作者約翰·拉塞特、安德魯·斯坦頓和皮特·道格特,后來分別憑借《玩具總動員》、《海底總動員》和《飛屋環游記》獲得過奧斯卡頒發的動畫片獎項。皮克斯的創作能量之大也讓人驚嘆:當藝術的創作達到相當的高度時,技術的存在使其有了向更高空間進步的無限可能性。
皮克斯的首席創意官約翰·拉塞特,曾經因為提議采用電腦技術制作動畫電影而被迪斯尼開除,而現在他成為了迪斯尼最為看重的動畫制作人。1998年,在夢工廠《小蟻雄兵》和皮克斯《蟲蟲特工隊》的“螞蟻大戰”中,杰弗瑞·卡森伯格把對于迪斯尼的不滿情緒全部發泄在了皮克斯身上,這讓本是朋友的約翰·拉塞特倍感壓力。卡森伯格不但采用了原本是皮克斯的“螞蟻”概念,還把《小蟻雄兵》的檔期提前以便影響《蟲蟲特工隊》的上映,但是在約翰·拉塞特的帶領下,《蟲蟲特工隊》以4500萬美元的成本和1.6億美元的票房,戰勝了6000萬美元成本、9000萬美元票房的《小蟻雄兵》。
超越自己、創造奇跡,似乎成為了皮克斯的經典法則,也讓無數動畫電影看到了未來的新希望。
2004年1月12日,迪斯尼公司關閉了位于佛羅里達州奧蘭多的傳統動畫工作室,260名員工幾乎全被裁員,這標志著迪斯尼放棄傳統手繪轉戰3D 市場。但是站在奧斯卡領獎臺上的總有一些特立獨行、堅持傳統的電影人,即使3D趨勢已經席卷全球動畫電影。蒂姆·伯頓、尼克·帕克兩位動畫大師就是他們中的杰出代表,更是傳統動畫技術最后的堅守者。

蒂姆·伯頓
“自19世紀末電影產生初期,就存在的定格動畫(stop-motion animation),是通過逐格的拍攝對象然后使之連續放映的動畫手法,從而創造出仿佛活了一般的人物和人們能想到的任何奇異角色。”[5]定格動畫從一種電影特效技術的內涵分離出來成為一種獨立的動畫電影形式,普及了有一個世紀之久,也是傳統動畫電影的經典技術。定格動畫大多用陶土、木偶作為模型,拍攝起來相當繁瑣,也非常耗費時間。
電影鬼才蒂姆·伯頓是定格動畫的堅定倡導者,他雖然出身迪斯尼,但是其電影不管敘事結構還是繪畫風格,完全拋棄了迪斯尼固有的模板。2005年蒂姆·伯頓的迪斯尼動畫長片《僵尸新娘》上映,依然沿用的是13年前拍攝《圣誕夜驚魂》的那種陶土模式定格的方式,并將定格動畫技術運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電影中每個角色的小腦袋中都安裝了精密的機器傳動裝置從而控制面部表情,使得偶形的表演更為豐富細膩,并因此獲得了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獎的提名;但是在同年拍攝的《查理和巧克力工廠》時,蒂姆·伯頓卻大量使用CG特效,看似矛盾的兩種做法卻清晰的表明:在他的內心深處,動畫片永遠是一方不被高科技污染的凈土。這種對于傳統技術的堅持顯得難能可貴和值得尊重。
英國阿德曼動畫公司的CEO尼克·帕克是定格動畫的另一位積極倡導者,他從開始從事動畫行業就自稱為“以黏土動畫為素材的電影人”,這種堅持也使得他成為奧斯卡獎臺上的常客。他的三部作品《適者生存》、《錯的褲子》和《修面》分別獲得了第63屆、第66屆和第68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電影獎(短片)。2005年,尼克·帕克更是憑借《超級無敵掌門狗:人兔的詛咒》獲得了第78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這也是定格電影唯一的一次獲得這個獎項。這部電影“前前后后花費了整整5年時間,僅實際拍攝階段就用了15個月。250名工作人員與30多名畫師參與創作,拍攝場內共有150部對講機,平均每天有一萬次的通話。影片一共用掉了2.8噸黏土材料,僅僅是一個杜婷頓小姐的大宅子就花費動畫師8個星期時間才能建造完成;動畫師還為她的花園搭配了100多種不同的樹葉;總共制作了700個以上的蔬菜瓜果模型。”[6]即使這樣大的勞動強度,每天卻只能拍攝3秒鐘的鏡頭。這種“瘋子才肯干的事情”帶來的是——電腦動畫永遠做不到的原始美與質感。
2009年,定格動畫電影顯示出了強勁的爆發,《瑪麗和馬克思》、《鬼媽媽》、《了不起的狐貍爸爸》、《機器人9號》幾部動畫電影在藝術水準和票房上都表現的非常搶眼。《鬼媽媽》和《機器人9號》還采用了CG技術,使得拍攝工作不再那么繁瑣,同時也無損定格動畫的真實和質感。
一部部優秀傳統技術動畫電影的成功證明:傳統技術不僅沒有因為新技術的出現而失去價值,反而更加凸顯了動畫電影的藝術氣質。
注釋:
[1]孫立軍、馬華:《美國迪士尼動畫研究》,京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136頁。
[2]金丹元:《電影美學導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頁。
[3][4]大衛·A·普萊斯:《皮克斯總動員——動畫帝國全接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9、139頁。
[5]何小凡主編:《定格動畫技法》,東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0頁。
[6]薛燕平:《英國動畫》,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