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良軍
(海南大學法學院,海南海口570228)
盡管并非所有的犯罪都以具有行為對象為必要,但就財產犯罪而言,行為對象的確不可或缺,所以,財產罪的對象往往也被視為財產罪基礎理論研究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作為財產法益的判斷對象之一,財產罪的對象的認定也決定了財產罪的成立范圍。在一般情形下,對于認定行為指向的何物為財產罪的對象,司法實踐和刑法理論并不存在爭議,但是,由于財物本身的性質和形態的差異,有時卻并不那么清晰明了,甚至頗費周章后仍不能自明,其中作為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債權債務關系的借據便是一例。讓我們先看下面兩個案例。案例一:債務人甲向債權人乙借款10萬元,并寫下借據一張,后債務人甲因經營不善無力還款,遂產生逃避債務的意圖,故采取以秘密竊取的方式從債權人處取回借款時寫的借據,當債權人乙向債務人主張債務時,債務人甲以沒有借據予以否認。1案例二:債務人丙向債權人丁借款人民幣10萬元,并出具了借條,承諾2008年12月20日前還款。到期后丙無力償還,便找來幾個朋友商量,決定以還款為由,將丁騙至債務人丙所在的公司,然后搶回欠條。2009年5月28日,被害人丁應丙要求到其公司拿錢,一到公司丙便責令丁交出欠條,丁不從,丙隨即糾集多人用木棍、鐵管等物對丁實施毆打,丁無奈將欠條交出。2
顯然,在客觀方面、主體和主觀方面上,所舉案例與盜竊、搶劫普通財物(如貨幣)并沒有什么不同。但無論是司法實務還是刑法理論,對上述案例的定性卻頗有爭議,其爭議所在便是所舉案例都以借據為行為對象。與通常作為財產罪的對象的貨幣和普通財物本身具有較大不同,借據作為證明債權債務關系的憑證本身并無經濟價值。同樣,與現有的司法解釋肯定作為財產罪的對象的有價證券、有價票證相比,借據的喪失往往并不產生如有價證券、有價票證喪失所連帶的直接的、現實的、必然的財產損害。所以,是否能視借據為財產罪的對象,在法律上并不明確,而財產罪的對象的認定與否則直接關涉到是否能對上述事案中的行為進行處罰。
通常的觀點會認為,借據作為證明債權債務關系的憑證,它的喪失和損毀往往會導致債權人債權的喪失,故而他人竊取、搶奪或者搶劫債權人持有的借據,事實上與竊取、搶奪或者搶劫債權人現金無異,并且此類行為也極具社會危害性,故而,理應視借據為財產罪的對象,以相應的財產罪論處。但也有人會認為,盜竊、搶劫借據從本質上是一種賴賬不還的行為,雙方的債權債務關系應通過民事法律去調整,如果刑法涉及這一領域,有違刑法謙抑原則。3然而,這幾乎都是基于實質合理性來考慮的,在筆者看來,如果僅從實質合理性來看,對上述事案僅通過民事法律調整顯然已明顯不足,所以,在實質上似應肯定刑法應當介入類似事案。但是,在現代刑法倡導罪刑法定主義原則的前提下,不應僅考察實質的處罰意義,還必須盡可能客觀地認識作為刑法存在形式的意義,4即還需考察行為是否具有規范處罰的依據。換言之,盡管從實質合理性的角度應肯定對盜竊、搶奪或搶劫借據的行為科以刑罰,但在規范意義上,如果借據根本就不是財產罪的對象,那么仍不能以財產罪論處。因此,對于借據是否能作為財產罪的對象的分析,不僅具有刑法理論意義,對實踐中頻繁發生的以借據為對象的案件正確處理亦具現實意義。
在實務上,對于借據是否能作為財產罪的對象,頗有爭議。至今,實務上肯定借據是財產罪的對象的案件有:對于童某為了不還向王某借款1.7萬元,與他人合謀在與王某于公園見面時,從王某手中奪取欠條并撕毀的事案,浙江省湖州市安吉縣法院審理后認為,童某等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結伙采用乘人不備、公然奪取的手段,搶奪數額巨大的債權憑證并毀損,其行為已構成搶奪罪。5對于戚某某等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用暴力脅迫手段,強行索還欠款憑證,并讓被害人在收條上簽名,以消滅債務的事案,法院也判決戚某某構成搶劫罪。6對在債務人教唆下,譚某等人在約債權人喝酒時,暗中在酒中下了藥,債權人喝后昏迷不醒,譚某等趁機拿走欠條交給債務人的事案,重慶石柱縣人民法院審理后也認為,欠條作為債務關系雙方的憑證,具有價值,搶劫欠條的目的是為了免除債務,因此,譚軍等人搶欠條的行為構成搶劫罪。7
盡管實務上肯定借據作為財產罪的對象的案件頗多,但從既有肯定借據為財產罪的對象的事案來看,也多只限于債務人為逃避債務非法獲取借據的情形,而對于與債務人、債權人無關的第三人非法獲取借據的情形中肯定借據為財產罪的對象的案件并未出現。
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浙江省公安廳于2002年1月9日聯合發布了《關于搶劫、盜竊、詐騙、搶奪借據、欠條等借款憑證是否構成犯罪的意見》。根據該意見,“債務人以消滅債務為目的,搶劫、盜竊、詐騙、搶奪合法、有效的借據、欠條等借款憑證,并且該借款憑證是確認債權債務關系存在的惟一證明的,可以搶劫罪、盜竊罪、詐騙罪、搶奪罪論處。債務人以外的人在債務人的教唆之下實施或者幫助債務人實施搶劫、盜竊、詐騙、搶奪借據、欠條等借款憑證,并且明知債務人是為了消滅債務的,以搶劫罪、盜竊罪、詐騙罪、搶奪罪的共犯論處”。顯然,實務界在此僅持有限肯定的態度。
學說上持有限肯定說的董玉庭教授認為,在特定的時空下,即當債務人在非法消滅正當債務的目的支配下,非法獲取借據行為時可以視此借據為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有價證券,對于無任何利害關系的第三人非法獲取借據,而又不是與債務人存在共同犯罪的情形,不能認定為財產犯罪。8還有學者認為,“司法實踐中,欠條能否成為財產犯罪的對象,關鍵在于對欠條性質的把握。欠條本身沒有經濟價值,不可進行流通交換,不屬于財產的范疇。但從民法而言,欠條是記載債權債務關系的借貸合同。眾所周知,債權是對人權而非對世權,僅對債權人和債務人有直接法律效力。因此,在債權人和債務人之間,欠條代表了債權債務這一財產性利益,任何一方對欠條的侵犯都應被視為對財產性利益的侵犯,可構成財產犯罪。但對于債權人和債務人以外的第三人而言,欠條不能被視為財產性利益的表現形式,而其本身又不是財物,因此,對其的侵犯不能構成財產犯罪”。9
此外,一種較有影響力的見解認為,借據只是債權債務的憑證,本身并沒有經濟價值,不能成為財物罪的侵害對象,但借據含有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財物罪的侵害對象,但是,由于我國刑法中的財產罪不包括對利益的侵犯,所以,在罪刑法定原則下,也不能以財產罪論處。10事實上,這種觀點在對借據的性質理解上,與前一種觀點并不存在什么差異,只不過對我國刑法中財產罪的對象是否包括財產性利益存在分歧。換言之,兩種觀點都肯定了借據在某種情形下的財產性利益的屬性,但因前一種觀點以我國財產罪的對象也包括財產性利益為前提,故而對于特定情形下的非法獲取借據的行為仍可以財產罪論處,但后一種觀點以我國財產罪的對象不包括財產性利益為前提,故而在罪刑法定原則下,不可能以財產罪對不法獲取借據行為論處。
學說上還有一種不常見的觀點認為,借據屬于一般的證書性文件,即只是債權債務關系可能存在的單純證明性文件,在通常情形下不能將欠條解釋為“財物”,但在竊取他人借據后,積極尋找債務人,并在債務人表示愿意購買該借據時,在刑法上應認為該借據具有價值。11其代表人物是清華大學的周光權教授。
既然問題的所在是借據能否作為財產罪的對象,那么解決問題的分析首先必然離不開對財產罪的對象的理解。在大陸法系國家,根據作為客體的個別財產的種類的差異,財產犯罪可分為財物罪與利得罪,所謂財物罪是針對財物的犯罪,而利得罪是針對財物以外的財產上的利益的犯罪。12所以,一般也認為,財產罪的對象可分為財物和財產性利益兩種。而根據我國《刑法》第263條、第264條、第266條、第267條、第268條、第274條和第275條等的規定來看,財產罪的對象使用的是“公私財物”一詞。盡管從字面意義上看,“公私財物”一詞似乎只相當于大陸法系國家刑法中的“財物”一詞,但事實上,我國的司法實踐和刑法理論的解釋從未排除對具體情況下的“財物”可以解釋為包括“財產性利益”13,所以,應當認為作為我國財產罪侵害對象的“公私財物”不僅限于“財物”,它是從廣義而言的,其中包括了財產性利益。14根據財產性質和存在的形態的差異將財產罪的對象區分為財物和財產性利益兩種情形,有助于我們更加清晰地認識行為作用的對象和行為所侵犯的法益。盡管在我國刑事立法上使用的是概括的、統一的“公私財物”一詞,但既然實務界和理論界都肯定了“公私財物”一詞在具體情況下可以解釋為“財產性利益”,那么在進行具體的刑法規范解釋時,區分財物與財產性利益也就并非不妥當。15進而,在規范的角度上,“借據是否為財產罪的對象”這一問題的分析,無非就是認定借據是否為刑法中的財物或者財產性利益。
(一)借據能否成為財產罪侵害對象的財物
一般認為,作為財產犯罪對象的財物主要涉及三個問題:一是財物的存在形態;二是財物的他人性以及所有、占有的可能性;三是財物的價值。16這三個問題也是財產罪中財物認定的三個條件,只有同時符合這三個條件,才可以認定為財產犯罪對象的財物。
1.財物的存在形態
在日本,財物的存在形態問題主要討論的是財物是否只限于有體物,主要有有體性說與管理可能性說的對立。有體性說認為,應當從物理的角度或者民法的角度來認定刑法中財產罪的對象,所以,作為財產罪的對象的物應當限定為可以通過人的手可以攻擊、侵害的物。17但管理可能性說認為,從刑法上給予保護的必要性來看,不光是有體物,有管理可能性的無體物也是財物,18如日本大審院判決曾指出:“為了使所持成為可能,只要是依據五官的作用能夠認識的形而下的物就夠了,不需要是有體物。”19此外,管理可能性說又分為物理的管理可能性說和事務管理可能性說,兩者爭議的焦點是債權之類的權利等僅有事務管理可能性的東西是否屬于財物。20一般認為,事務管理可能性說對財物的認定過于廣泛,況且既然日本在立法上已區分財物與財產性利益,就沒有必要將值得保護的債權之類的權利納入財物中保護,否則便有違罪刑法定主義之嫌。21所以,就管理可能性說而言,物理的管理可能性說較為妥當。現在,有體性說為日本的通說,但物理的管理可能性說也是有力的學說。22與日本存在差異的是,我國學說上普遍承認財物包括有體物與無體物,這既緣于我國刑法第265條和有關司法解釋關于對盜接電信設施和盜竊電力行為的規定,亦緣于不加區分地統一使用的“公私財物”概念。但是,兩者的差異似乎并不影響借據在這一問題上的認定,因為借據是作為有體物而存在的,不論以有體性說還是物理的管理可能性說,借據都符合財物的存在形態恐怕并不存在爭議。
2.財物的他人性以及所有、占有的可能性
財物的他人性以及所有、占有的可能性問題主要考慮的是,是否能將不能為他人所有或者占有的財物包括在財產罪的對象中。一般認為,財產罪的規定在于保護財產法益,所以不能為他人所有或者占有的財物不能成為財產罪的對象,如人不能支配的自然界的大氣、海水、流水等,應當從財物的范圍中排除。23借據作為權利人支配范圍內的物,顯然具有所有、占有的可能性,所以,在此問題上亦符合作為財產犯罪對象的財物的特征。
3.財物的價值
盡管日本的學說普遍主張財物應該具有財產價值,但由于學說上往往對其內容作了擴大解釋,如認為所謂的經濟價值就是“社會生活中某種財產的價值”。24在我國,作為財產罪的對象的財物必須是具有一定價值的財物,在理論上恐怕已不存在什么爭議,但對“價值”是否僅指具有經濟價值及其判斷標準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學者們則認識不一。25有論者認為:“判斷某種物品是否具有經濟價值,其標準應是客觀的,不能以主觀上的標準來評判,經濟價值是指能夠用客觀的價值尺度衡量的經濟效用。某件物品是否具有經濟價值,主要通過市場關系來體現。”26但張明楷教授認為:“從實際上看,作為財產罪對象的財物,一般都是具有客觀經濟價值即金錢交換價值的財物。但從理論上說,作為財產罪對象的財物,并不要求具有客觀的經濟價值,只要所有人、占有人主觀上認為該物具有價值,即使其客觀上沒有經濟價值,也不失為財物。”27對此,劉明祥教授則認為,如果某種物品不具有客觀上的經濟或金錢價值,但所有人、占有人主觀上認為該物具有價值,如情人寫給自己的信,即使收信人認為極其珍貴,但由于它體現得并不是財產關系,所以不能成為財產罪的侵害對象。28在筆者看來,根據我國刑法第264條29、第266條、第267條、第268條、第270條、第274條和第275條等“數額較大”的規定和司法解釋在立案標準上要求須達到一定數額的規定來看,客觀的經濟價值說更為妥當。
借據作為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債權債務關系的法律憑證,對債權人與債務人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但其更應是主觀上的價值(即作為訴訟上證據的價值),其本身不具有客觀的經濟交換價值。因此,盡管借據符合財物在存在形態和他人性以及所有、占有的可能性上的認定,但并不具備刑法中財物價值之要求,故而不是作為財產罪的對象的財物。
然而,可能存在的疑問是,同樣作為證明某種債權的有價證券、有價票證,其本身也不具備經濟價值,但我國的司法解釋卻肯定了其為財產罪的對象。30的確,在本身不具備經濟價值和廣義上證明債權債務關系上,有價證券、有價票證與借據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兩者存在差異。作為商品經濟和社會化大生產發展的產物,有價證券、有價票證在一般意義上是指用以證明或設定權利的書面憑證,它表明證券持有人或第三者有權取得該證券代表的特定權益,或證明其曾經發生過的行為,有價證券、有價票證往往標有票面金額,證明持券人有權按期取得一定收入并可自由轉讓和買賣,流通性、交易性、可轉讓性是其主要特征。事實上,有價證券、有價票證承擔著部分貨幣的機能,憑證與所記載的財物是密不可分的,誰持有了有價證券,誰就占有了有價證券、有價票證記載下的財物,同樣喪失了有價證券、有價票證亦被認為是對實際財產的損失。所以,正是基于這些特殊之處,司法解釋和刑法理論肯定了有價證券、有價票證作為財產犯罪對象的財物。31而僅作為證明債權人債務人間債權債務關系的借據顯然不具備有價證券、有價票證這些特征,民法上債權債務的轉讓須告知或經另一方的同意方可有效,32所以一般取得借據并不會帶來直接的財物控制。同樣,在訴訟法上,債權的主張也不必然以借據為條件,所以喪失借據不會帶來直接的、現實的、必然的財產損害。因此,以司法解釋和實務肯定有價證券、有價票證為財產罪的對象為理由,并不能直接得出借據亦為財產罪的對象的結論。
(二)借據能否成為財產罪侵害對象的財產性利益
財產性利益,是指財物以外財產上的利益。一般認為,這種利益既包括積極利益的增加(獲得債權),也包括消極利益的減少(減少或免除債務),此外,既可能是永久性的利益,也可能是一時性的利益。33既然否定了借據是刑法意義上的財物,那么緊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對借據的侵害是否是對普通財物以外財產上利益的侵害。
學說上有見解認為,對借據的侵害雖不能對債權所能帶來的財物產生直接的、現實的、必然的損害,但對債權人來說,借據的毀損可能造成債權主張因證據不足而得不到法律保護,進而造成財產損失,對債務人來說,毀滅借據可能使自己的債務延期履行甚至免除,應該減少的財產而不減少而產生消極利益,這正符合國外刑法利益罪的理論,可以認為,借據包含有財產性利益,對借據的侵害是對財產性利益的侵害。34此外,也有論者從債權是對人權而非對世權的性質出發,認為在債權人和債務人之間,借據代表了債權債務這一財產性利益,任何一方對借據的侵犯都應被視為對財產性利益的侵犯;而對于債權人和債務人以外的第三人來說,借據不能被視為財產性利益的表現形式,而其本身又不是財物,所以,對其侵犯不能構成財產罪。35但是,對此有人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張明楷教授認為:“作為財產罪對象的財產性利益必須是財產權本身,即行為人通過盜竊行為取得他人的財產權或者至少使他人喪失財產權時,才能成立財產罪。而且,只有在行為盜竊財產性利益同時導致他人遭受財產損失的,才能認定該利益為財產性利益。欠條本身不具有這種性質。”36
在筆者看來,與財物罪的行為對象的財物往往是具體的、特定的所不同的是,作為利益罪的行為對象的財產性利益往往是抽象的、不特定的。如在搶劫他人金銀首飾的事案中,作為暴力脅迫行為對象的金銀首飾是具體的、特定的且易于為人們所感知的,但在暴力脅迫他人免除對自己的債務的情形,盡管對債務的數額是具體的、確定的,但是作為暴力脅迫行為對象本身的債權卻是觀念上的財產,是抽象的、不特定的。顯然,具有證明利益的借據本身是具體的、特定的,并非財產權本身,因此,從純粹的理論上看,似乎不應視借據為財產罪侵害對象的財產性利益。但是,借據的毀損與滅失卻有可能使債權人因證據不足而無法有效的主張債權從而致使本應享有的財產利益減少,而債權人的無法有效主張債權使得與此相對的債務人的債務得以免除從而致使債務人本應負擔的消極財產性利益減少,借據的毀損與滅失與所證明的債權緊密相連。所以,實務中的不法獲取借據的行為,事實上就是對財產性利益的侵犯。換言之,在財產的控制關系上,特別情形下借據的侵害事實上是對財產性利益的侵害,借據與財產性利益盡管在理論上存在分離,但事實上已形成一體。將此情形下的借據解釋為財產性利益,即使從規范的角度看,也并沒有什么不妥。因此,實務上可以肯定在特定情形下對借據成為財產罪侵害對象的財產性利益。從實踐來看,此種特定情形往往是債務人與債權人之間發生的不法獲取借據行為。
然而,或許有見解認為,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并不以借據的持有為必要,即使債權人喪失借據,如若債務人認可或者另有證據證明,債權人仍可以主張債務,所以非法獲取借據的行為并不一定會造成實際財產性利益的損害。但是,即使未造成現實的法益損害,對法益造成了現實的危險,也應當認為侵犯了法益。對于債務人不法獲取債權人控制的借據后,債權人通過其他證據得以主張債權的,雖說沒有造成實際的金錢損失,但是事實上已經造成了對債權人財產性利益的威脅和侵害,所以,不應當影響行為本身的性質。當然,是既遂還是未遂,抑或從刑事政策上是否應當處罰,則另當別論了。
通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盡管借據本身不是刑法意義上的財物,也不是財產性利益本身,但因作為證明債權債務關系的憑證與財產性利益的債權緊密聯系,不法獲取借據的行為雖說不是對財物的侵害,但有可能是對財產性利益的侵害,所以,從規范上看,在特定情形下,借據可以視為財產性利益。然而,正如實務在此問題上持有限肯定態度一樣,并非在任何情形下,不法獲取借據的行為都應以財產犯罪論處。對于實務中常發生的債務人為逃避債務而采取竊取、搶奪等不法方式獲取債權人控制、占有的借據的行為,不僅對債權人的財產性利益造成了實際的危險,本身亦有非法獲取財產性利益的可能,所以,可以以相關財產犯罪論處。對于有意思聯絡的第三人教唆、幫助債務人不法獲取借據的,應以債務人的共犯論處,因此,在筆者看來,實務在此問題上的態度基本是妥當的。
然而問題是,對于與債務人無關的第三人盜竊債權人占有的借據的情形,是否應一概肯定或否定財產犯罪的成立?如與債務人并沒有意思聯絡的小偷盜竊了債權人占有的借據,然后以欺騙方式向債務人索取債務或者直接予以銷毀或者低價轉讓給債務人的,又該如何定性?在筆者看來,與債務人無關的小偷竊取借據,既不可能獲得積極利益的增加,也不能獲得消極利益的減少,所以對單純竊取借據的行為不應以盜竊罪論處。但是,如果小偷此時欺騙債務人獲取借據上記載的錢財,應當以詐騙罪論處,并且是以財物為對象。此外,如果肯定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對象包括財產性利益,對于小偷此時撕毀借據或者低價轉讓給債務人的行為,則應以故意毀壞財物罪論處。
注:
1陳興良:《盜竊罪研究》,《刑事法判解》(第1卷)1999年版,第14頁。
2周靜:《搶劫欠條以逃避債務的定性》,《江蘇經濟報》2009年10月21日。
3趙星、陳青浦:《搶劫罪行為對象若干問題研究》,《政法論叢》2002年第4期。
4[日]大谷實:《刑法各論》,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
5余春紅、童華:《賴賬搶回欠條 構成搶奪犯罪》,《浙江法制報》2006年3月23日。
6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庭、第二庭編:《刑事審判參考》2001年第3輯,第31-33頁。
7見《搶欠條構成搶劫罪 最高被判5年有期徒刑》,《重慶晚報》2007年4月28日。對山東汶上發生的男子孫某為逃避欠款20萬元,糾結他人采取暴力手段將欠條搶回的案件,山東汶上縣人民法院也以搶劫罪判處孫某有期徒刑11年(參見王秀華:《男子搶回欠條賴賬不還被判11年》,《齊魯晚報》2009年10月13日)。
8董玉庭:《盜竊罪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2002年版,第50頁。
9這是中國人民大學王作富教授和喻海松博士的觀點。參見王作富、張明楷、周光權、喻海松:《怪異之案 專家評述——〈幫小偷兌現欠條也構成盜竊〉一文之專家意見》,《人民法院報》2005年12月21日。
10南明法、郭宏偉:《以借據為侵害對象的犯罪行為定性研究》,《刑事法判解》(第6卷)2003年版,第119-120頁。
11、35、36王作富、張明楷、周光權、喻海松:《怪異之案 專家評述——〈幫小偷兌現欠條也構成盜竊〉一文之專家意見》,《人民法院報》2005年12月21日。
12、19、21[日]大塚仁:《刑法概說(各論)》(第三版),馮軍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頁,第198頁,第200頁。
13理論和實踐中存在的問題是,承認“公私財物”一語包括財產性利益是否違反了罪刑法定原則,張明楷認為應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1)考慮用語可能具有的含義同時,考慮處罰的必要性;(2)要通過一般人的接受程度來判斷是否會侵犯國民的預測可能性;(3)觀察解釋結論與刑法的相關條文以及刑法的整體精神是否相協調;(4)應當根據本國刑法用語進行判斷。最終得出結論,承認“公私財物”一語包括財產性利益并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參見張明楷:《詐騙罪與金融詐騙罪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8-33頁。)
14、18、20、25、28劉明祥:《財產罪比較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頁,第23頁,第23頁,第28頁,第28頁。
15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有論者承認我國刑法在解釋時認為財物包括財產性利益,但由于具體財產罪性質的差異,有些財產罪的侵害對象不可能包含財產性利益,如盜竊罪。事實上,國外刑法也普遍承認盜竊罪的對象不包括財產性利益。(參見劉明祥:《財產罪比較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頁。)但從我國的立法規定和司法實務來看,似乎盜竊罪的對象也可以是財產性利益。
16、17、23、24童偉華:《論盜竊罪的對象》,《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22造成有體性說為日本通說的緣由,一方面是基于日本新刑法第245條關于“電氣視為財物”的規定,另一方面可能是基于處罰范圍的考慮。(參見童偉華:《論盜竊罪的對象》,《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26趙秉志主編:《侵犯財產罪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1998年版,第159頁。
27張明楷:《刑法學》(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705頁。
29關于第264條規定的“多次盜竊”,也應該認為是多次盜竊具有金錢價值的財物。(參見童偉華:《論盜竊罪的對象》,《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30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第(二)項的規定。
31理論上肯定有價證券、有價票證為財物的可參見董玉庭:《盜竊罪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2002年版,第38-40頁和童偉華:《財產罪的法益——修正的“所有權說”之提倡》,《安徽大學法律評論》2009年第1期。
32《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80條規定:“債權人轉讓權利的,應當通知債務人。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生效力。”第84條規定:“債務人將合同的義務全部或者部分轉移給第三人的,應當經債權人同意。”
33張明楷:《詐騙罪與金融詐騙罪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頁。
34南明法、郭宏偉:《以借據為侵害對象的犯罪行為定性研究》,《刑事法判解》(第6卷)2003年版,第120頁。值得注意的是,該論者認為,“公私財物”一語并不能包含財產性利益,所以,侵犯財產性利益在我國不能成立犯罪。但如前所述,從罪刑法定主義的角度看,“公私財物”一語并不排斥在具體情況解釋為財產性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