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錦
增長速度下臺階背景下的發展方式轉型
■劉世錦
經歷較長一段持續高速增長期并在人均收入達到一萬國際元左右時,成功追趕型經濟體會呈現增長率明顯下臺階、經濟結構顯著變化的一個規律性現象。中國落入所謂“中等收入陷阱”的可能性很小,預計在2015年前后,經濟潛在增長率有很大可能性下一個臺階,經濟轉型將會面對風險防控和增長動力轉換兩方面的挑戰。中國已有增長模式的缺陷與優點直接相關,都根源于政府對資源配置的深度介入,經濟高增長容納、消解或后推了不平衡、低效率和風險隱患,在增長速度進入新的平臺后,這種“時效性”會帶來原有結構性、體制性問題引發的風險沖擊。下一步改革的歷史使命是構造與新階段增長特征相適應的增長模式,確立明確的價值觀,追求財富增長與人的發展的內在一致性,應當著力推動“參與促進型改革”,促進社會成員發展能力建設和潛能發揮。
增長率;下臺階;增長模式;“參與促進型改革”
中國經濟已經經歷了超過30年的高速增長,這一勢頭還能保持多長時間?研究并回答這一問題,首先是基于對中國高速增長期何時結束的關切。中國有幸持續了如此之長的高速增長期,但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這是一個并不復雜的邏輯推論。問題是高速增長期的結束何時、以何種形態到來,并會帶來哪些可能的影響。研究這一問題也是為了回應另一個關切,即中國是否會落入所謂“中等收入陷阱”。當中國人均GDP按匯率法計算超過4000美元,且面臨諸多矛盾與挑戰時,對中國落入 “中等收入陷阱”的擔憂和討論正在增多。
我們研究的初步結論是:2015年左右,也就是十二五末、十三五初,中國將進入增長速度回落的時間窗口期,經濟的潛在增長率將可能下一個較大臺階,由近些年的10%以上的增長率下調至7%左右。增長速度平臺下移將伴隨著增長動力和經濟結構的實質性改變,并可能帶來某些難以預料的挑戰,從而對發展方式轉變提出了包括時間約束的緊迫要求。
在經濟增長的國際比較研究中,按何種價格計量是一個重要而學術性較強的問題。可用于國際比較的數據來源較多,其中著名經濟史學家麥迪森的世界經濟史數據,較好滿足了長時間跨度不同國家、不同時期比較的需要,具有較高的權威性和公認度。麥迪森數據采用購買力平價和國際多邊比較方法,以1990年為基準水平,其計量單位簡稱1990年國際元。我們的研究也表明該計量單位與實際狀況吻合度較好。在本文分析中將使用這一計量單位。
根據麥迪森的各國長期經濟增長數據,20世紀以來,除美國、英國等處于全球技術和增長前沿的國家外,其他成功跨入高收入行列的國家,大都經歷了一個為時二十年或更長的高速增長期。高速增長期結束后,增長率明顯下降,并轉入一個速度較低的增長平臺。這種增長率下臺階的現象在戰后高速增長的日本、韓國和德國等國家表現得較為典型,并呈現出一系列重要特性。
第一,經濟增長率通常在人均GDP達到11000國際元左右下臺階,從高速增長階段過渡到中速增長階段,增長率下降幅度約30-40%。日本在1946-1973年期間GDP年均增長率為9.4%,戰后高速增長保持了27年。到1973年,人均GDP達到11434國際元,之后增長率下臺階,1974-1992年期間GDP年均增長率降至3.7%,中速增長維持了18年,1993-2008年期間年均增長率進一步降至1.1%。韓國1946-1995年期間GDP年均增長率為8%,到1995年人均GDP達到11850國際元,此后增長率下臺階,1996-2008年期間GDP年均增長率降為4.6%。德國 (當時為聯邦德國)1947-1969年期間GDP年均增長率為7.9%。在1969年人均GDP達到10440國際元之后開始下臺階,1970-1979年GDP年均增長速度降至3.1%,進入中低速增長階段。
第二,在經濟增長率下臺階前后,產業結構發生重大變化。下臺階以前的高速增長期,工業產出比重持續上升并保持在較高水平;而下臺階后往往伴隨著工業產出比重下降,服務業比重則相應上升。日本工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在二戰剛結束時一度降至20%,而后迅速上升,至1970年達到46%的峰值;之后逐步下降,到2007年降至不足30%。韓國二戰結束時工業增加值占GDP比重不足15%,之后持續上升,到1991年時達到峰值,為42.6%,之后開始回落,2007年降低到37%。德國工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在1965年左右達到峰值,為53%,之后逐步下降,到2008年回落至30.2%。
第三,在經濟增長率下臺階前后,總需求中投資與消費結構也發生顯著變動。下臺階之前的高速增長期,投資比重持續上升;下臺階后投資比重隨之下降,消費比重相應上升。日本固定資本形成占GDP的比重[1]在二戰后到20世紀70年代初呈上升趨勢,到1973年時達到峰值37.1%,與經濟增長率下臺階的時間點大體重合,之后投資比重逐漸下降,到2007年降至23.4%。韓國的投資比重在經濟高速增長期內呈現明顯上升勢頭,從1960年的11.4%升至1991年的38.9%,亞洲金融危機爆發時投資比重也都保持在37%左右,之后顯著下降,到2008年降至29.3%。德國的投資比重轉折和GDP增長率下臺階的時間點也基本重合,在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投資比重保持在25%左右,到1965年達到二戰后的峰值28.3%,之后逐步回落,到2008年降至19.2%。
第四,經濟增長率下臺階前后,城市化推進速度也會相應變化。經濟高速增長伴隨著城市化的快速推進,而經濟增長率下臺階后城市化進程也逐漸放緩。二戰后日本的城市化率快速上升,1945-1973年城市化率從27.8%上升到55.4%,年均增長0.98個百分點。1973年之后,城市化進程逐步放緩,2008年達到66.5%,1973-2008年期間城市化率年均增長0.32個百分點。韓國1950-1995年城市化率由20.9%提高到78.2%,年均增長1.30個百分點。1995年之后,城市化進程放緩,2008年城市化率達到81.5%,1995-2008年期間年均增長0.25個百分點。德國城市化水平起點相對較高,在“二戰”前就超過了50%。1950-1969年期間德國城市化率從52.9%上升到72.2%,年均增長1.02個百分點,之后城市化水平基本穩定,2008年為73.6%。
成功追趕型經濟體在較長的一段時期內持續高速增長,并在人均收入達到一萬國際元左右出現增長率明顯下臺階、經濟結構顯著變化的現象,反映了這些國家能夠憑借合理的制度安排和正確的發展戰略,充分發揮技術上的后發優勢,在短短幾十年的追趕期內,“擠壓式”地完成先行國家在一二百年內實現的工業化、城市化任務。當然,這個時候的增長速度下臺階,并不意味著已經全面實現現代化,主要表明以大宗工業產品生產和消耗為主要特征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階段的基本結束,隨后是一個更“精細”增長階段的到來。
在快速追趕階段,后發國家可以通過引進與模仿,從先行國家那里獲得大量成熟技術;與此同時,后發國家的勞動力、資本和土地等要素成本普遍較低,與已有技術和產出能力相對應的需求處在迅速成長和釋放期。只要依托有效的體制和戰略形成較強的資源動員和配置能力,就可以出現一個較長的持續高速增長期。歷史經驗顯示,似乎時間愈靠后的后發國家,“擠壓式”增長的特點愈加明顯,完成同樣工業化任務的時間愈短一些。當人均GDP達到一萬國際元左右的發展階段后,后發國家的技術水平逐步接近世界技術前沿,引進和模仿空間縮小,要素成本加快上升。另一方面,需求擴張速度減緩,能夠引致大量投資的基礎設施、住宅和相關產業擴張速度放慢。需求和供給兩方面變化,使支撐經濟高速增長的一組條件難以為繼,從而導致后發國家在“擠壓式”追趕期的高速增長結束之后,轉入中速增長階段。從現象上看,有的成功追趕型國家經濟增速下臺階時,恰好疊加了國際經濟環境的重大變化,如日本遇到了石油危機和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瓦解,韓國遇到了亞洲金融危機。國際環境的重大變化可以觸發和加劇增長速度的滑落,但不構成增長速度下臺階的根本原因。人們同樣可以觀察到,盡管資源匱乏程度與日本相近,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石油危機并未打斷韓國的追趕進程;而韓國之所以在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中增長速度下降,主要原因還是人均GDP超過一萬國際元,進入了增長速度下臺階的時間窗口。
成功實現追趕的工業化國家的經驗表明,轉入中速增長階段并不僅僅是增長速度的改變,更重要的是反映了經濟結構的大幅度變動,即工業主導逐步轉為服務業主導;相應地,投資比重下降,消費在需求增長中的份額上升;經濟增長逐步進入創新和服務經濟為主驅動的軌道。在這個調整過程中,人均GDP仍然保持了較為穩定的增長態勢。
借鑒不同類型工業化國家經濟增長的歷史經驗和呈現出的規律,我們采用三種不盡相同但可相互印證的方法,對我國經濟增長的歷史進程和前景進行了分析,預計我國經濟潛在增長率有很大可能性在2015年前后下一個臺階,時間窗口的分布是2013-2017年。
第一種方法是直接用我國國民經濟的總體數據,參照日本、韓國和德國等成功追趕型經濟體的經驗進行分析。按照1990年國際元計算,2010年我國人均GDP達到7864國際元。[2]假定今后幾年我國GDP還能延續過去30年高速增長的態勢,并結合聯合國對我國人口增長的預測,那么到2016年我國人均GDP將達到11608國際元,與國際上成功追趕型經濟體增長速度普遍下臺階時的發展水平大體相當。2016年之后,比照成功追趕型經濟體經驗,如果我國經濟潛在增長率與過去高速增長期相比降低30%左右,則GDP增長率降低約3個百分點。這樣,預計GDP增速 “十二五”期間為年均9.7%,“十三五”期間降至6.5%(我國官方統計口徑)。
第二種方法是,考慮到我國大部分省級行政區從人口規模上看與國際上一個大國或中等規模國家相近,把我國每個省級行政區作為一個單獨經濟體,根據不同的省情選定國際上不同經濟體的歷史經驗和規律相比照,預測各省級行政區潛在經濟增長速度的變化,之后再進行加總,推算出全國經濟增長速度。京津滬三個直轄市比照香港和新加坡兩個城市經濟體的經驗;另外22個省份比照日本、韓國、德國等成功追趕型經濟體的經驗,并根據人均生產總值、產業結構、城市化、分工專業程度、資源稟賦和外向型程度等因素作適當調整;其余六個自然地理條件不適宜大規模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省份,則比照國際上若干曾經有過較高速度增長、但未躋身高收入行列的經濟體的歷史經驗。
以各省份目前人均生產總值水平為基數,假定各省生產總值保持其過去30年的平均增長率,并結合各自的人口預測,估算出各省人均生產總值達到所比照經濟體增長率下臺階水平時的時間;之后,假定各省生產總值增長率降低30%左右;最后加總測算全國的經濟增長速度。結果表明,我國GDP潛在增長率大約在2014年后降低到8%以下;“十二五”期間GDP潛在增長率為年均8.2%,“十三五”期間為年均7.3%(我國官方統計口徑)。[3]
第三種方法是通過大宗商品的消費量(或產量)和人均GDP水平之間的關系,預測我國經濟增長率下臺階的時間點,以便與前兩種方法的結果相互印證。具體方法是:(1)以2009年我國人均電力消費量(2742度/人)、千人汽車保有量(48.7輛/千人)、人均累計鋼鐵產量(3.9噸/人)、人均汽車年產量(10.3輛/千人)、人均鋼鐵年產量(0.5噸/人)等五個實物量指標為基數。(2)假定今后這些指標仍能按其過去十年的年均增速繼續增長,測算出我國這些指標達到日本、韓國、德國等經濟體GDP增長率下臺階時對應水平的時間點,以此作為我國GDP潛在增長率下臺階的時間點。(3)進一步假定我國增長率下臺階之后,也如日本、韓國和德國那樣降低30%左右,即降低3個百分點左右。
上述三種方法的分析結果表明,如果我國的經濟增長路徑與成功追趕型經濟體歷史經驗接近的話,那么,我國潛在經濟增長率有很大可能性將在“十二五”末期放緩,“十三五”時期將明顯下一個臺階(見表1)。

表1 我國經濟潛在增長率展望:三種方法的測算結果
增長速度回落,中國是否會落入 “中等收入陷阱”?這是近期討論較多的一個問題。從工業化的歷史進程觀察,應當區分兩種不同類型的增長回落。一種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回落,典型的是拉美國家,前蘇聯和東歐國家也有相似的經歷;另一種則是較完整地經過工業化高速增長期后的回落,典型的是上述日本、韓國、德國等二戰后的增長經歷。從形態上看,二者有相似之處,比如都曾經歷過時期長短不等的 “擠壓式”高速增長,繼而發生了經濟增速的回落。但深入分析不難發現,這兩種類型增長回落的性質、原因與含義大不相同。首先,前者的增長回落大體出現在人均GDP達到4000-7000國際元的發展階段,而后者則出現在人均GDP達到11000國際元左右的發展階段。其次,前者的增速下滑是在工業化中期后發優勢尚未完全釋放的前提下發生的,是“非正常回落”,其根本原因是相關國家的工業化基本架構存在重大缺陷,以致工業化進程無法持續,特別是高速增長過程無法順利完成。而后者的增速下降發生在后發優勢基本釋放、工業化高速發展階段基本結束之時,是一種“自然回落”。

圖1 中國落入“中等收入陷阱”之中的可能性較小
根據前面的分析,按照1990年國際元計算,2010年中國人均GDP已經達到7864國際元,超過了落入“中等收入陷阱”時拉美國家人均GDP 4000國際元和蘇東國家人均GDP 6000國際元的水平。按照目前的增長態勢,再過3-5年,中國將有很大可能達到成功追趕型國家經濟增長“自然回落”時所達到的11000國際元的水平。除非出現重大挫折或反復,中國落入拉美和前蘇東國家曾經經歷的那種含義的“中等收入陷阱”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中國的增長形態,看起來與成功追趕型經濟體更為接近或相似。不同的是,在經濟增長速度回落以及回落后轉入新的增長階段過程中,中國將會面臨特殊的矛盾和問題。
當中國經濟觸到高增長的邊界,增長速度下臺階會伴隨著大幅度結構變動,30多年來經濟高速增長所依托的基本面因素將發生重要調整和重新組合。如果繼續維持既有的增長模式或發展方式,在經濟增速下臺階時,中國經濟將面臨兩方面的嚴峻挑戰。一是與高速增長相伴隨的高流動性和規模經濟收益,掩蓋了為數不少的低效率問題。然而一旦速度降低,與低效率相關的各種問題將會暴露,如企業盈利和財政收入下降、資產估值收縮、長期信貸回收困難等,甚至出現某種形式的財政金融等危機。二是在低成本要素優勢逐步減弱后,由于在市場開放和競爭、民營大企業發展、大學教育和科研體系、金融支持等方面缺陷和問題,能否形成創新驅動為基礎的新競爭優勢,將會面臨較大困難和不確定性。
應對上述挑戰的關鍵是發展方式轉變能否取得實質性進展。發展方式轉變,或增長模式的轉型,首先涉及到對已有增長模式的評估。現在有一種奇特現象,即國內外對中國增長模式評估出現反差。近年來隨著中國經濟的持續快速增長,特別是國際金融危機沖擊后的突出表現,國際上對“中國模式”的興趣日濃,總體上給出了積極評價。反觀國內,對增長模式的批評要更多一些。如何客觀、歷史從而正確地看待對中國增長模式評價,確實是一個重要問題。如果說中國過去30多年的經濟增長堪稱奇跡,同時又認為中國的增長模式“落后”、“不行”,邏輯上難以自圓其說。事實上,回過頭看,特別是在國際視野下與其他發展中國家比較,不難發現中國的增長模式具有諸多重要而獨特的優點。例如,達成自上而下、廣泛而持久的“發展是硬道理”的社會共識,近些年又上升到“科學發展”的新境界;推動以“摸著石頭過河”、“雙軌制”等為特色的務實而有效的市場化改革;實施多層次而穩定持續的對外開放,較深程度地介入國際分工體系;以世界上最大規模人口為基礎、雖不平衡但可互補的國內市場體系;在保持社會和政治穩定的條件下求得改革和發展的平衡推進等。中國市場經濟體制的顯著特點是 “地方競爭”。省與省之間,市與市之間,縣與縣之間,以至鄉鎮政府之間,都進行著通過改進本地投資和發展環境而爭取外部資源、促進自身發展的競爭。有一級政府,就有一個競爭主體。這種獨特結構是中國傳統政府治理結構和市場經濟結合的產物。當市場機制驅動的商品和資源跨區域流動以后,“強政府”在促動基礎設施建設、提供交易者信用、動員本地要素并提高其質量、改進政府辦事效率等方面,都表現出組織資源上的優勢,在工業化處在起步或較低階段時,此種優勢更容易得到體現。而客觀上存在的地方政府之間的競爭,又刺激了對這種組織資源的利用。值得研究的是,這種也被稱為“發展型政府”的特點并非出自預先設計,而是在改革實踐中通過適應性調整逐步形成,事后被觀察和認識到的。這一點恰恰體現了中國改革的特點。
事實上,我們對中國經濟增長模式的認識仍有待深入。中國經濟已經取得了持續高速增長的奇跡,但我們對這一奇跡仍處在“知其然”、很大程度上“不知其所以然”的狀態。而處在這種狀態就存在著一種可能,即不經意間將一些原本難能可貴的東西否定甚至丟掉了。比如,中國的高儲蓄、高投資是高增長的主要驅動因素,現在被視為增長模式中的突出問題。如果考察一下大多數發展中國家,這個因素正是其缺少且長期以來難以具備的。
當然,這樣的觀察并不否定中國經濟增長模式的缺陷,問題依然是如何理解這種缺陷。通常認為,現有增長模式導致了幾大不平衡,包括內外不平衡、投資消費不平衡、產業結構不平衡、地區發展不平衡、收入分配不平衡等。那么,這些不平衡是真正問題所在,還是更深一層問題的外在表現?我們認為注意力應主要放在深層問題上。目前最值得關注的深層問題有兩個方面,一是能源、土地、金融、勞動力等要素市場不同程度存在的扭曲,導致資源誤配和結構失衡。比如,要素市場扭曲促成了“虛高”的出口競爭力和過高比重的資源消耗產業。二是以國有經濟為主、壟斷性較強的非貿易部門(以基礎產業為主)與以非國有企業為主、高競爭性的貿易部門(以出口導向型產業為代表)并存的二元結構,不少研究表明,前者在占有大量資源的同時產出效率大大低于后者,并包含了日益增長的金融財政風險。中國的產業競爭力主要來源于后者。
現有增長模式的缺陷與特點或優點直接相關,一定意義上說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即都根源于政府對資源配置深度介入。它在創造高增長的同時,內生了諸多結構性不平衡;它在促成高投資時,包含了不容忽視的低效率和風險隱患。人們一再警告說,如果不解決上述問題,中國經濟的高增長將是不可持續的。理想的辦法應當是,通過深化改革去掉現有增長模式中不好的東西,保留好的東西,所謂“興利去弊”,通過糾正不平衡保持經濟的高增長。然而,改革未能取得預期的實質性進展,但高增長看起來依然可以維持。這樣我們需要關注現有增長模式的另一個特性,即高增長本身具有較強的緩解或后推不平衡、低效率和風險隱患的能力。上世紀90年代末中國銀行業改革時所剝離的上萬億不良資產,就是在以后的高增長過程中逐步消化的。這次應對國際金融危機沖擊,主要靠的還是投資拉動,雖然對此有不少質疑,但只要高增長的潛力還在,中國經濟已有的增長態勢并不會被打斷。
中國經濟下一步面臨的問題是,如果高增長不可持續,將會發生什么?這里所說的高增長不可持續,并不是指所謂“主動調控”、人為壓低的結果,而是潛在增長率下一個臺階。正如前面所指出的,中國在增長速度下臺階背景下的經濟轉型將會面對防控風險和增長動力轉換兩方面的挑戰。具體地看,需要面對并解決一系列重要問題,包括能否在增速下臺階時有效防范和化解高速增長期所積累的財政、金融風險;企業能否適應較低的增長速度環境,逐步改變“速度效益型”的盈利模式;能否隨著增速回落而相應調整宏觀經濟調控目標;能否形成充分有效的市場環境,在競爭基礎上產生一批創新型大企業和大量的創新型中小企業,培育出具有長期國際競爭力的技術、知識密集型制造業與服務業;能否進一步開放市場,放寬壟斷行業特別是服務業準入限制,為服務業的大發展提供空間和動力;能否在城鄉統籌的基礎上,加快進城農民成為完整意義上的市民的進程,促進農民承包土地在保障權益的前提下優化配置;能否通過改革開放形成適應創新型社會建設需要的大學和科研體系;能否通過促進就業、創業與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使中等收入群體快速成長;能否建成適應新階段發展和創新需要、有效分散和防范風險的現代金融體系;政府能否由增長主導型向公共服務主導型轉變等。
回過頭再看增長模式轉型,我們可以把問題分為三類:結構性、體制性和時效性。浮在表層的是由一系列不平衡表現出來的“結構性”問題,背后則是資源配置中的扭曲所體現的“體制性”問題。值得探究的是,體制上的缺陷與優勢很可能是共生的。盡管人們期待“興利除弊”式的改革,事實上改革難度很大,不是因為沒有“可改革”的空間,而是因為“能改革”的空間被大大壓縮了。然而,只要經濟仍有高增長的潛力,經濟增長的勢頭并非象有些人擔憂的那樣不可持續。這說明既有的增長模式與高增長階段具有相當強的適應性,不僅表現為可以啟動和維持著高增長,更重要的是可以容納、消解或后推看起來相當嚴重的不平衡、低效率和風險隱患。這可以理解為“時效性”。當“時效性”成為一個問題,即潛在增長率下臺階、進入一個新的增長平臺時,不能不面對原有結構性、體制性問題所引致的矛盾尤其是風險沖擊,而且要構造一個與新階段增長特征相適應的增長模式。這就是下一步改革所承擔的歷史使命。
改革需要解決的問題很多,前面列舉的諸多問題只是較為緊迫的部分。有效而成功的改革需要一組條件,中國以往改革中的一些成功經驗并不過時,但新時期的改革需要加入新的要素。我們認為,有必要進一步明確新時期改革的目標,從另一個角度說,改革應當確立一種更為明確的價值觀。
就常識而言,改革應當達成多方面的目標,比如解放生產力;擴張人的自由空間;提高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如此等等。這些目標出自不同角度,均有其合理性,但相互之間也可能有沖突。在此之上,我們應當有更高層面的目標追求,這就是使每一位社會成員的潛能盡可能得到發揮。這個目標屬于 “規范性分析”范疇,看起來似乎相當抽象甚至遙遠。但若將其放入實證分析過程,將會發現它是非常具體和有針對性的。事實上,提出這一目標,正是為了在紛繁復雜的改革格局中找到一條能夠展開價值判斷、理順關系并一以貫之的邏輯主線。
比如,收入分配差距拉大是現階段最突出的社會問題之一。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是僅僅在再分配上做文章,甚至“殺富濟貧”,還是立足于改進社會成員特別是弱勢群體發展能力建設和發揮的條件,使他們具有大體公平的發展機會,進而通過自身努力提高收入水平,并縮小收入差距?收入再分配無疑是必要的,但當前的基本問題是社會成員發展能力和機會的不均等。打一個比方,有兩個青年人,一個來自城市,受過良好教育(比如海外留學歸來),加上有一定社會關系,在某金融機構從業,屬高薪階層;另一個來自農村,勉強上完初中,外出打工,收入菲薄,僅能糊口。如果脫去由各種社會關系構成的“外衣”,兩個“赤身裸體”的人的潛能到底有多大差距呢?正常情況下差距應該不大,至少不會如實際收入差距所顯示的如此之大,抑或差距是相反的,即農村青年的潛能大于城市青年。兩者在現實生活中所表現出的收入(以及能力)差距,主要是由歷史、文化、體制和政策等因素所導致的。解決這樣的差距問題,最重要的還是通過改革、創新、政策調整,通過持續的發展,為他們創造出日益擴展且大體相同的發展能力建設和發揮的條件。有了這樣的條件,即使存在差距,社會接受程度較高,也較易治理。
又如,轉向創新驅動社會,實質上要求社會成員在更高程度和更大范圍內表現出內在的創造力。一個創新不足的社會,必定是一個人們創造力受到抑制的社會,即使有經濟增長,主要依賴于模仿。改變這種狀況,就需要更多地拓展就業、創業、創新的空間;需要保護創新者的知識產權,給創新者足夠激勵;需要給各類創新者獲取資源的平等機會;需要形成一種鼓勵創新、容忍失敗、給創新者以社會尊重的文化,如此等等。
再比如,消費比重低既可能來自對勞動者收入增長的人為壓抑,也可能來自公共服務的不足。前者表現為勞動者貢獻(能力發揮)的低估,后者則表現為在勞動者社保、醫療衛生、教育等方面的欠賬,而這些方面對勞動者的發展能力建設至關重要。
類似例子還可以舉出一些。由此可以看出,中國經濟發展中呈現的種種不平衡,追根溯源,都與社會成員發展能力建設和發揮之間有實質性關聯。有理由相信,一個人的潛能得到盡可能大程度發揮的社會,應該是一個富有創新活力的社會,一個投資消費及其他重要經濟比例關系較為合理的社會,同時也是一個收入差距較小且社會容忍度較高的社會。
提出這樣的改革目標或改革的價值觀,是以科學發展觀中的“以人為本”為基礎的。促進人的全面發展,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學說的出發點和核心內容。經濟學已經區分了增長和發展的不同涵義,人的財富增長與自身的發展也不一定等同。貧困可以源于發展機會的不均等,但富有未必來自發展能力的實現,比如某些石油輸出國的居民,巨額財產的繼承者,社會財富的貪占和盜取者等。我們應當追求財富增長與人的發展的內在一致性。當一個人陷入貧困的時候,最需要關注的是他的潛能未能得到發掘;當一個人的能力得到充分發掘時,他的財富將合乎邏輯地增長,更重要的是,能力發揮和得到的社會認可,將帶給他更多和更有價值的樂趣。這種狀態也是我們致力于建設的和諧社會的至高境界,因為只有人的發展潛能得到充分擴展的空間,社會才會獲得可持續的和諧穩定性。
基于以上思考,我們認為應當著力推動“參與促進型改革”。所謂“參與促進型改革”,是指以促進社會成員更大范圍、更深程度、更高質量參與工業化、現代化進程,進一步釋放社會成員發展潛能為目標,著力推進相關領域改革取得突破。其要點可概括為擴大參與機會,提升參與能力,完善鼓勵創業、創新的制度和政策,創造穩定參與預期的法治環境等。
(本文為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中等收入陷阱問題研究”課題成果之一。參加討論或提供初期研究成果的有張軍擴、侯永志、劉培林、高世楫、楊建龍、陳昌盛、宣曉偉、許偉、卓賢、何建武、劉云中、張麗平、王曉明、袁東明、方晉、陳建鵬、許召元、吳振宇、陳波等)
注釋:
[1]這里給出的是固定資本形成占GDP的比重。包括存貨資本在內的全部資本形成占GDP的比重的變化規律,和固定資本比重的趨勢基本一致。
[2]由于編制方法有所差異,需要把我國統計局發布的GDP增長率進行一定的縮減和調整,以便得到和麥迪森1990年價格的國際元可比的數據。
[3]第一種方法和第二種方法測算結果有兩個差異:增長率預測的具體數值不同;增長率轉折的型態不同,第一種方法下是臺階式下滑,第二種方法下則是較平穩地下滑。這里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方法的差別,第一種方法把中國視為一個經濟體,而第二種方法中由于各省份獨立計算,相互的影響有一定程度的抵消,使得全國增長率下臺階的過程較為平滑。二是設定的比照對象不同,在第一種方法下,全國所有地區都以成功追趕型經濟體為參照,而第二種方法下,有一些省份考慮到其自然地理和資源條件,設定了增長水平較低的比照對象。
F124
A
1006-6470(2011)05-0027-07
劉世錦,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
李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