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水那天

□美樺

放水那天

□美樺

紅山鄉鄉長劉長索胡亂撥了幾口早飯，就帶了鄉上主要干部準備下鄉去。大王村水庫今天開閘放水，他們得下去督陣。劉鄉長才跨出鄉政府大門，辦公室小鄭就急匆匆地追上來說，剛才接到縣上電話通知，縣政府趙調研率檢查組一行五人今天到鄉上檢查千村示范工程，鄉上一把手必須參加……

劉鄉長一聽就上火：檢查個卵！田里地里干得起火，老百姓都快要出去討口了，他們只管開著車今天檢查明天檢查！日他媽！

劉鄉長嘆了一口氣，把一下鄉就習慣性地扣在頭上的草帽摘下來，那張黑瘦的臉就更加陰郁。

小暑將至，老天還沒有來過一場透雨。

地里的玉米高粱大豆大都干死，土地在毒日下裸露出赤褐的脊背。田里開起了幾寸寬的裂縫，曬卷了的秧苗僅剩下一絲活氣。田里唯一的活命湯就是大王村水庫底那泓幾尺深的水。如何放水救苗，卻讓鄉上村上干部頭疼。水庫建在大王村的地盤上，但須灌溉的土地除了大王村外，還有小王村、劉家村、張家村和彝漢雜居的拉庫村、烏地吉木村。有了幾姓人的摻和以及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磕磕絆絆，在放水這個關系到肚子的關鍵問題上，年年都要發生糾紛。今年放第一次水村民為爭水就打了架，第二次放水打架升級，六個人住進了醫院，令劉鄉長提起放水二字就頭皮發麻。天天下去查看災情，放低身段給群眾說了無數掏心掏肝的話。但仍然不敢保證不出問題。劉鄉長天天盼著老天快下雨，盼了五十多天，那雨就是落不下來。據縣氣象站測報，至少還要半個月才會來一場透雨。眼望著田里地里的苗一天天枯萎下去，鄉黨委政府反復研究了幾次，決定還是放水庫底最后那點水。

都已經通知了大王村水庫下面的幾個村，今天上午十點鐘開閘放水，在這節骨眼上，上面又要來湊熱鬧，劉鄉長顧不得自己的身份，只管把那難聽的話惡狠狠地往外噴：

……一把手一把手，卵的一把手！日他媽！老子就只有一雙手！娘的，就是千手觀音再世，也應付不了這樣檢查那樣評估！——日他媽！毒辣辣的太陽已把劉鄉長曬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他嚴重上火，頭發蓬亂，眼睛紅腫，牙齦腫大，成天把清熱下火的藥當飯吃，那火還是降不下來。

罵歸罵，在這偏僻的鄉下，縣上哪路菩薩也得罪不起的。劉鄉長陰郁著臉，和其他幾個領導交代了幾句，就罵罵咧咧地折回了鄉政府大院。

檢查檢查，檢查個他媽的個×！上面一個電話，坐車下來溜一趟，比跑馬觀花還快，我們呢，像服侍老爺一樣招待不說，還得把手上的工作停下來耽擱一天！劉鄉長搖了搖頭，心里嘆著氣：就這樣一個邊遠貧困鄉，光應付這樣檢查那樣考核，一年的招待費就占了全鄉財政收入的五分之一！公路讓去年連續不斷的雨水沖刷得不成樣子了，車子一上路司機就直罵娘；大王村水庫的大溝也讓去年那季雨水糟踏得千瘡百孔，雖然發動全鄉群眾干了幾次義務工，但是缺投入，沒有水泥漿砌，沒有解決根本性的問題，前幾次一開閘那水就遍山流得讓人心痛；鄉中心小學的房子漏了，校長左一次右一次來反映；就是鄉政府大院里的廁所，也破得快遮不住羞了，也沒有錢去修……可是，再窮也要應付各種檢查，再窮也得辦招待，再窮也不能餓了領導的肚子！他媽的這鄉官是越來越難做了。

鄉政府大院里靜得讓人害怕，樹上的蟬兒也大約睡死過去，沒有半點聲息。

鄉政府今天就留了兩個人：辦公室的小鄭和食堂里的吳師傅。劉鄉長叫過吳師傅，讓他去買幾只雞，做幾個菜，把午餐準備好。上面來人幾乎都這樣，說是早上八點鐘出發，到街上吃了早點，磨磨蹭蹭要到十點過才能到。到了鄉上，上上廁所，洗洗臉，東南西北開一陣玩笑就到吃飯時間了。因此，早上電話通知，也就意味著要下面安排午飯。紅山鄉自己沒有街，趕場得到十公里外的另一個鎮上去，平時吃菜都比較困難。鄉政府也不可能養雞養羊，遇到上面有人來就只好到周圍的農戶家去買。這偏僻的鄉下，農家居住分散，為買幾只雞跑上小半天也是常事。

劉鄉長在辦公室里翻了幾頁報紙，怎么也看不進去。

天灰蒙蒙的，狗日的太陽悄聲沒息地從云縫里鉆出來，幾縷慘白的陽光透過窗戶落在辦公桌上，屋里就多了幾分悶熱。沒有風，窗外的幾棵樹在稀疏的陽光下有氣無力地垂著頭。劉鄉長只覺得屋里悶熱得難受，就咧著嘴，背了手走出了鄉政府大院。老天也不發半點慈悲，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時候。都說天干干一片，水沖沖一線。干旱遠比洪災的損失大得多，遇上大旱的年成，糧食減產，財政歉收，鄉上的各項任務無法完成，鄉干部保工資都成困難，獎金自然也成了泡影；老百姓缺錢缺糧，鄉下謠言四起，盜賊猖獗，民事糾紛增多，群眾生活困難，鄉干部的日子也就更難過。要命的是，狗日的天三張臉，久旱必有暴雨，本來今年地里就結不出幾顆糧食，要是再讓大水一沖，這日子就更沒法過！……

霧靄把遠處的山籠罩得若隱若現，樹越來越少，山也像瘌痢頭一樣，遠遠看上去灰一塊紅一塊，灰的是草，紅的是裸露出來的土地和石頭，稀稀疏疏的幾棵樹寒磣地在毒日下垂著頭，沒有半點生氣。

這都是以前造下的孽。砍光了樹，老天爺的脾氣也變了，常常想著法子讓災害肆虐地把貧瘠的土地摧殘得體無完膚。劉鄉長望著光禿禿的山，搖了搖頭：唉，如今辦農業，風險就有這么大！要是現在痛痛快快來一場雨，地里不知要長出多少錢來……

十點鐘，上面的人還沒有影子。

從縣城到紅山鄉42公里，雖然有一段土路，也只要個把小時。劉鄉長想著大王村水庫，還是忍不住折回辦公室打電話到縣上催問。縣上說趙調研一行早上八點半出發，就是在路上耽擱幾分鐘，也早該到了，會不會是路上出了什么問題……

對方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劉鄉長還拿著話筒發呆。

十點半，檢查組還是沒有來。

劉鄉長嘆了口氣，翻了翻日歷：星期四。

劉鄉長苦笑了一下：現在各種變著花樣的檢查……他娘的！星期四下來逛一圈，兜兜風，散散心，打打麻將，星期五回去，就是周末了。……

都十一點了，老吳師傅才提了兩只雞進來。劉鄉長看了心里更氣，抬頭看太陽白亮白亮的，鳴蟬在樹上有氣無力地叫。

十二點還不見人到，劉鄉長忍不住又打了個電話到縣上，沒有人接，劉鄉長才想起那頭早已經下班了。

老吳見檢查組的領導還沒有到，也不敢自作主張把雞殺了，就硬著頭皮到了辦公室。見劉鄉長黑著臉，握著話筒發呆，就小小心心地問：鄉長，那雞……還宰不宰？

劉鄉長沒好氣地說，等一會兒，慌啥？

劉鄉長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可是沒有一點底。劉鄉長如同一只讓人用線拴住尾巴的老鼠，在空蕩蕩的鄉政府大院里轉來轉去。

想著大王村水庫，劉鄉長又出了一通毛毛汗。有風輕輕從山上刮過，他居然感到了一絲涼意。

十二點四十分，上面的人還是沒有來。劉鄉長只覺得心里一陣一陣發緊，叫過老吳，讓他下午把雞燉好，好好犒勞犒勞一線的弟兄。咬咬牙，抓起草帽，叫上小鄭就直奔大王村水庫。

走出鄉政府大院沒有幾步，就見山那邊有一輛黑色的小車晃了過來。劉鄉長憔悴的臉上不得不綻放出一臉的燦爛。

小車開進鄉政府大院，劉鄉長快步迎上去，緊緊握住趙調研的手：老領導，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你給盼來了！唉，這個干巴鄉，足足五十天沒落丁點雨星，田里地里今年都沒啥希望了！……你是管農業的專家，有你來我就有主心骨了！……

上面不來人，天就塌下來了？！趙調研臉上罩著一層灰，不耐煩地抽回手。

劉鄉長一聽就覺得這天的氣氛不對，也不知沖犯了哪路菩薩，就小心地賠著笑，把煙一溜地散了過去。

原來，小車剛到半山腰，大王村水庫的水已經順溝放了過來。溝上，是用幾塊石板搭成的簡易石橋。在去年那場大雨的沖刷下，石板已經移了位。再讓水一泡，小車前輪還沒過去，那石板就坍塌下來。小車一屁股就坐在了溝里，車身橫擔在溝幫上，把車上的人都嚇出了一身冷汗。司機把小車的油門轟得山響，那車仍然進不得退不得，把滿溝的水阻得順山流。來看熱鬧的群眾見那保命的水嘩嘩淌下山，急紅了眼，也不管車上坐的是天王地老子，只顧放開粗野的嗓子，短命缺德翻車滾巖地罵，直罵得司機無名的火一股一股隨著冷汗往外冒。車上幾個領導趕緊下車，使盡吃奶的力氣也把那車奈何不得。幾個領導臉上賠著笑，也顧不上什么臉面，大爺大叔大哥叫個不停，原本指望有人來幫一把，可是圍起的那些人根本不尿他們，鼓著眼睛：幫忙？幫卵的忙！要推車拿錢來！三百五百先說斷后不亂！……不拿錢爺兒們就推他驢日的下巖去！司機一聽急紅了眼，抄起把扳手就準備拼命……烈日下，空氣驟然緊張起來。正在這時，一個村干部模樣的人過來，放開喉嚨狗日驢日亂罵一通，那伙人才啞了口，一齊動手把小車拽了上來。……

這一段意外的插曲，自然讓幾個領導滿滿灌了一肚子的氣。

劉鄉長知道那水已經放出去了，繃得緊緊的神經放松了一半。賠著十二分的小心，把幾位領導請進了會議室。

辦公室的小鄭也看出了今天的氣氛不同尋常，就很主動地給幾位領導打來了洗臉水，拿來了香皂，為大家的茶杯里續了水。劉鄉長說地方再窮，煙還是要抽的，又叫小鄭拿了兩條紅塔山香煙，一人發了三包。

趙調研洗了臉，戴上老式鏡，道：你們鄉那農田水利工作是怎么抓的？……那溝投資漿砌漿砌也花不了幾個錢嘛，在這大旱之年滴水貴如油，下面幾個村子都等著這水去救命啊！可是，一放水就遍山流，那是什么，是瀆職，是犯罪！難怪群眾要罵娘！……

錢領導搖搖頭，嘆著氣：我還真沒有想到，改革開放都這么多年了，紅山鄉的鄉道公路還會是這種樣子！……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作為黨委政府連基礎設施建設都不重視，不知道你們一年為老百姓干了些啥？……

群眾也要教育！越是落后，越要轉變愚昧落后的觀念！孫領導看著遠方灰蒙蒙的山，憤憤地說道：……都說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可是紅山鄉的群眾居然有意把路中斷，讓車子拋錨趁機發不義之財！要推車就得給錢，不給錢就揚言要把車推下巖去！這跟明火執仗的攔路搶劫有什么區別？！誰還敢來這里？招商引資、開放搞活不是一句空話！……

李領導沒等孫領導把話說完，就把劉鄉長扯到一邊，附著耳朵輕輕地說道：

他們這是氣頭上說的話，千萬不要跟他們計較。你沒見剛才那陣勢，肺都氣炸了！唉，天天坐辦公室的人哪里見識過這種場面。李領導嘆了一口氣，道：不過，話說回來，對老同志一定要尊重。說起來，趙調研對農業還是有貢獻的，你也知道，他競選副縣長沒有選上，心中就有了個大疙瘩，下來檢查工作也是為了放松一下，結果……唉……

聽著這些話，劉鄉長那張并不好看的臉紅一陣綠一陣，只覺得呼吸急促。別人看不見他身上還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小便就要失禁。

司機大概是餓了，把話題岔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誰也管不了的事。現在最要緊的是肚子早就造反了！我的大鄉長，首要的問題請你弄點吃的把肚子填飽了再說。

劉鄉長反應過來，說，幾位領導辛苦了，工作我們的確沒有做好，領導們批評得對……這樣吧，吃了飯請領導們再接著批評，我一定虛心接受！劉鄉長說著朝小鄭努努嘴：你去食堂看看弄好了沒有……

幾位領導進鄉政府的大門，小鄭才幫老吳把兩只雞殺了，這時候吃飯是不可能的。小鄭出去了一會兒進來說：炊事員有事回去了，臨時請了個大廚師來，看樣子還不太熟悉環境，還得稍等會兒！

領導們的臉上有些失望。劉鄉長當然知道小鄭是在撒謊，就搜腸刮肚說了道歉的話，直說得幾位領導都口頭上表示肚子還不餓為止。

劉鄉長一臉的真誠道，紅山鄉這個窮地方也沒啥可以耍的，是不是開幾間客房請幾位領導先去休息休息……說著朝小鄭遞了個眼色，小鄭機靈地接過話，幾位領導空著肚子也睡不著，干脆找副撲克，搞點小刺激，來點初級階段的娛樂方式混混時間，也算開展扶貧工作……

司機伸了個懶腰，說，來來來，新社會誰怕誰！桌子上的生意，誰給誰扶貧要等會兒結了賬才知道！

小鄭陪著檢查組的幾位領導玩了一會兒“斗地主”。趙調研手氣不好，錢領導技術臭，一會兒工夫兩人就輸了一百多塊。小鄭心里暗暗嘆著氣，有意無意都在幫扶趙調研和錢領導。結果等他們人人有了進項，小鄭已經輸了兩個多月的工資了。幾個領導肚子也實在餓得不行，就散了伙，說是到外面隨便轉轉。

天邊的烏云比原來厚了些，天依舊悶熱得厲害。大地跟蒸籠一樣，幾位領導到外面轉了轉也沒有多大興趣。好在這時吳師傅就叫吃飯了。

劉鄉長一臉的歉意：讓幾位領導久等了，你們大老遠來還讓你們餓肚子，實在是對不起！

趙調研心中的那幾分不愉快讓這小半天的“斗地主”淡化了，想著剛才那一通火有些過分，都是靠邊稍息等著退休回家抱孫子的人了，何必跟人家過不去。就想緩和一下氣氛，說，鄉上的工作也忙，我們干脆邊吃邊交換意見，吃過飯你們忙你們的去，把客房給我們安排好就不要管我們的了……你看怎么樣？

劉鄉長說，吃了飯你們好好休息一下，這鄉旮旯也沒有什么好招待你們的，沒有山珍，沒有海味，就連一家像樣的飯館都沒有，更不要說找小姐來陪，只有一杯薄酒，讓領導們見笑了！下午鄉上其他弟兄伙回來了，叫他們去山上打幾只鳥套幾只野兔給你們品嘗……說著劉鄉長給幾位領導斟滿酒。

幾位領導為了檢查指導我們鄉的工作，遠道而來，半道上還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這第一杯酒我代表鄉黨委政府代表全鄉父老鄉親給領導們接風洗塵！一是對幾位領導在大災之年深入災區看望我們表示感謝，我們一定加倍工作，不辜負領導們對紅山鄉的關懷；二是對今天在路途中發生的事情表示遺憾，保證今后一定不發生類似的事情！來，干了！……劉鄉長說得極誠懇，小小的飯廳里洋溢著暖意。

賓客你敬我勸。一會兒的工夫，三瓶酒就見了底。

飯廳外面有人探頭探腦。劉鄉長見是早上和王副書記陳副鄉長一起到大王村水庫放水的民政助理員小肖，心里喀嗒一聲，放下酒杯就趕緊轉了出來。

小肖大汗淋漓，嘴唇發白。

不等劉鄉長問，小肖就附著劉鄉長的耳朵：大王村水庫開閘不久，幾個村的群眾聚集在大溝上互不相讓，包水庫養魚那家也嚷著要賠損失，一家人圍著領導扯皮，下去的干部在那里都快招架不住了，問要不要請派出所出面……

劉鄉長的臉也有些不自在，語氣就變得生硬：請啥派出所？你到水庫上給他們說，先把群眾穩住，放點水也要請派出所，鄉干部是吃干飯的？我馬上把這幫人安頓好了就來……劉鄉長相信自己的實力，只要他出面，那些群眾還是聽他招呼的。

小肖剛走出幾步，劉鄉長又追上去：叫村上想辦法安排幾個人去把溝上的那幾塊石板搭好，不要讓縣上的領導回去的時候又出洋相！……

劉鄉長心里直發毛。趙調研顯然從他的表情上讀出了某種不祥，問：遇到啥麻煩了？劉鄉長就把大王村水庫放水的事簡單地說了說。

趙調研拍拍劉鄉長的肩，和藹地說：有其他干部在那兒，怕啥？工作上的事膽子要大一點，步子要放開一點，只要你做了安排，就算盡到責任了……說得不好聽一點，你去那兒是工作，在這里也是工作。工作要干好，飯也要吃飽嘛！

劉鄉長擠出了幾分笑：老領導批評得對……在這窮山溝里，難得高興一回，今天我們一定要喝個痛快！說著就叫把小酒杯收起，換上了大酒杯。

檢查組的幾位領導已經喝得半醉，正在興頭上，都想在酒桌上把路上的不愉快忘掉，一個個豪氣沖天：感情深，一口吞；感情鐵，喝出血！——喝！

月母子見了老情人，寧傷身體不傷感情！喝死當睡著！——喝！

十瓶酒不知不覺又見了底。劉鄉長心跳加快，腦袋發脹，舌頭巧簧般靈活自如，直叫吳師傅拿酒來。檢查組的幾位領導手腳和舌頭已經不聽使喚，腦子卻還十分清醒，都說這酒不能再喝了。

不！劉鄉長說，今天鄉上的弟兄都到水庫上去了，家里……就留了辦公室的小鄭，小伙子不錯，讓他代表鄉上的同志給領導們敬一杯酒……

在鄉下工作的同志都有幾分酒量。小鄭上去三勸兩勸，再加上劉鄉長在一旁幫忙，又勸下去了兩瓶。

大家都已經頭昏腦漲，劉鄉長又拿起了一瓶酒，領導們都堅決不準再打開了。

不！劉鄉長說，最后我再敬……領導們一杯酒！如果……領導們不喝，就是看不起我這個鄉下大老粗，就是不允許我們犯錯誤，就是不相信我們能夠把工作做好……總量控制，就這瓶……

等雙方把各自的意思都表達完畢，兩瓶酒又見了底。餐桌上，杯盤狼藉。

烏云越堆越厚，悶雷隱隱從天邊傳來。

劉鄉長說，中午沒讓幾位領導喝好，下午鄉上其他領導回來……再讓他們一個一個好好敬你們幾杯！……

錢領導滿口豪言壯語，不知怎么閃了凳子，順著桌子就倒了下去，幾個人忙活了一陣才把他扶起來；孫領導剛出門，蹲在門口就哇啦哇啦地吐個不停；李領導一站起來就扶著墻，搖搖晃晃摸了半天才踱出小飯廳的門；趙調研出了門，就踉踉蹌蹌鉆進女廁所里去了。好在在這大忙季節里，鄉政府的廁所也難得有女人光顧。

趙調研從女廁所里鉆出來，晃了幾下才站穩腳。小劉呀，你們太熱情太熱情了！這樣這樣，你們也忙……不打擾你們了，我們……我們……他費力地眨著眼睛，高聲叫道：小馬，小馬！

小馬就是司機，就站在他面前。

趙調研漾著酒嗝：你沒醉吧？好好好，今天咱們得回去，上面事情……還很多！這里的情況很好……很好！嗯……我很感動，我要……回去向縣委政府的領導……匯報！

趙調研拉著劉鄉長的手，一手使勁拍著劉鄉長的背：你以后到城里來一定要到我那兒耍，要是……不到我那兒來，讓我……知道了，我是要罵……罵人的！

劉鄉長只覺得酒勁直往外涌，喘著粗氣：一定來一定來！我的……老領導呀，你們難得來一趟，酒也沒有陪你喝好，下午……下午我再讓弟兄們……

還喝？你……是不是……想叫我今天把一切都……交給黨啊？趙調研嘿嘿地笑著，擂了劉鄉長一拳，道：你這酒……今天我算是……領教了！酒……喝到這個份上，已經全部落實到……胃（位）了……喝？還要命不？！

劉鄉長雙腿發軟，有些不聽使喚，嘴上卻還順溜地說：老領導，我們鄉……千村示范工程，請你多提意見……

趙調研臉色發紫，舌頭打著結：還……有啥……意見？這個這個……你們這里條件這么艱苦，還在堅守工作崗位，還在帶領群眾抗災自救，這個這個……成績……是主要的……，相信你們……今后……這個這個……

司機沒有喝酒，只有司機是清醒的。領導們在司機的幫助下才一個個坐上了車。

小車打了幾個響屁揚長而去。

烏云越積越厚，起了風，劉鄉長連打了幾個寒噤。

劉鄉長雙手使勁在臉上搓了幾下，嘆了一口氣。劉鄉長叫過吳師傅：快去……叫醫生給我輸液，我還要到……大王村水庫！

吊好輸液瓶，醫生說：鄉長……你這酒，要一直這樣喝下去……只怕早晚要出問題哩！

你以為……我想喝？狗屁！劉鄉長乜著紅紅的眼睛：這是……工作需要！日他媽！不拼這場酒，幾個狗日的這時候還搖頭晃腦……賴在這兒不肯走呢！劉鄉長憤憤道：老子……拿了命來喝，看他幾個狗日的檢查個卵！哼……來嘛，老子喝死你！

劉鄉長嘿嘿地笑著，紅紅的臉上有幾分生動。

天上的烏云越聚越厚，一個個悶雷在頭頂上炸開。

劉鄉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枕著隆隆的雷聲沉沉地睡過去。迷迷糊糊中，只覺得讓那瓢潑的大雨淋得無比的舒暢。

一陣急促的叫喊讓劉鄉長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是小鄭。

小鄭一臉的驚恐：

劉鄉長，烏地吉木村為爭水打起來了！唉，聽說還出人命了……

啥？！

劉鄉長一把扯掉輸液的針頭，讓醫生敲了兩盒葡萄糖針水，倒在碗里，一氣喝下肚去。

酒一下全醒了：小鄭，快！跟我到烏地吉木！

雷聲隆隆，一道閃電劃過，幾顆白亮亮的雨點砸下來，鄉政府大院里噗噗濺起一陣煙塵。

附記：

《××縣紀委關于紅山鄉烏地吉木村群毆事件查處情況的通報》：紅山鄉連續五十六天沒有下雨，大面積山地莊稼絕收，田里靠大王村水庫放水保苗，減產百分之八十，鄉黨委政府在發動群眾開展抗旱斗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在最后一次放水保苗時，發生了惡性群毆事件，造成三人死亡，十二人重傷的嚴重后果。……紅山鄉鄉長劉長索同志在放水時，沒有到現場指揮，及時制止群毆事件，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鑒于劉長索同志在處理群毆事件善后問題時做了大量工作，防止了事態進一步擴大，經研究，對劉長索同志作如下處分：撤銷黨內職務，依法罷免鄉長職務，留黨察看兩年，保留公職……

責任編輯 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