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以載道”是中國文學繞不開的命題。而至20世紀初那個山河破碎、存亡一線的時代,有識之士更不會放棄文學作為“喉舌”的功能。辛亥革命就事件而言,前后不過一年的時間,而辛亥革命文學,向前可追溯到庚子事變后,仁人志士借文學而發的種種激越呼號,向后則可延續至“五四”新文學對這場革命的沉痛反思。時值辛亥革命百年之祭,通過文學,我們可以再次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慷慨與低迴。
晚清的最后十年,國運維艱,雖然辦新政、廢科舉、預備立憲等一系列改良措施在大張旗鼓地推行,然而積弊難返,民變蜂起。庚子事變后,社會政治思潮驟然轉向,這種轉向在距離《辛丑條約》簽訂時間不遠的1903年顯現出來,“全國各報刊由溫和而激烈,由改良而革命……鄒容、章太炎的著名革命文章和轟動一時的《蘇報》案,是在這一年。陳天華那影響極大的小冊子的產生,是在這一年。魯迅譯作《斯巴達之魂》,提倡‘尚武精神’和愛國主義,是在這一年……”(李澤厚),在歷史偉力的推動下,時代的主題成為文學的主題。革命志士紛紛借手中之筆為革命奔走呼號,文學之士也多順應潮流,為時代的演進推波助瀾。如果要概述這一時期的革命文學特點,我想不妨借用魯迅的小說集名,即吶喊——為喚醒民眾而吶喊、為推翻滿清建立共和而吶喊、為抵御外辱振興民族而吶喊。
1902—1911年間的革命文學,題材涉及詩歌、彈詞、小說、戲劇、筆記、報章、古體散文等多種形式,主題不外是“譴責” 、“覺民”與“革命”,風格大多慷慨激烈。以純文學的觀點來看,這些作品政治色彩太濃,充滿激烈直白的宣傳,如鄒容對于革命的熱烈贊譽:
“偉大絕倫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 “革命!革命!得之則生,不得則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
如陳天華對革命內部同仇敵愾的期許:
“俺漢人,百敵一,都還有剩,為什么,寡勝眾,反易天常? 只緣我,不曉得,民族主義,為他人,殺同胞,喪盡天良。”
如秋瑾抒發以身許國的豪情:
“赤鐵主義當今日,百萬頭顱等一毛。沐日浴月百寶光,輕生七尺何昂藏?”
即便是文學色彩偏濃的南社詩人們也高舉“革命軍”之旗(寧調元“詩壇請自今日始,大建革命軍之旗”。)他們認為:“內訌外侮,紛起迭乘。當今之世,非復雍容揄揚,承平頌雅時矣!士君子傷時念亂,亦遂不能不為變風變雅之音。”因此必以“淋漓慷慨之音,一振柔軟卑下之氣”(周實)。
這樣的作品,如果從純粹文學的角度,當然大有可貶揶之處。然而,這樣的作品,卻絕不可以以單純的文學視之,這是尼采所謂以“血書者”。那些激越的“叫囂”之下,直陳一片敢于“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秋瑾)的赤子之心。鄒容、吳樾、陳天華、秋瑾這幾位辛亥革命前夕以身許國的義士,年齡最大的也不過32歲,而且,他們的犧牲都帶有明知死路、義無反顧的性質,這些自蹈死地的英雄們先于時代的慷慨悲歌,以其生命和熱血直擊黑暗的現實與卑弱的國民,因而即便缺少“藻飾”、“迂回”、“起伏抑揚”之屬,依然能振聾發聵、感發人心。義士為文如是,革命的文士們同樣關心國運甚于關心文辭,因而可想當時文壇橫行的是何種草率粗礪之氣,不過其中之佳者,卻別有一種草率粗礪之美。如南社詩人高旭的歌行:
“火云燒天天色變為赤,朱霞片片飛散光熊熊。六鰲揚髫怒觸霹靂斧,血花萬里噴吐五色虹。瞭望微茫一發白齒齒,海波照眼搖蕩珊瑚紅。”(《登富士山放歌》)
其飛揚的才氣,逼人眼目。如后人所評“粗枝大葉,奇氣橫溢”。這是獨特時代賦予文學的獨特氣質,可能不夠優美不夠深刻,但足以體征那個狂飆時代的熱力和激情,套用魯迅的話“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悠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或文)屬于別一世界”——這是“革命軍中馬前卒”們的世界。
1911年,黃花崗之役、保路運動、武昌起義等一系列的義舉匯成了辛亥風云,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勢,革了兩千余年專制帝政之命。然而,勝之何速,敗之何疾。短短不足三年,革命志士們親歷了革命的成功,又目睹了民國的夭折。1913年以宋教仁被暗殺為開端,革命黨人轉而成為被革命的“亂黨”。面對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亂局,革命志士們雖依然為“護國”、“護法”前赴后繼,但已經少了“畢其功于一役”的豪情,同志的犧牲、道路的坎坷,前途的茫然,使革命文壇不復辛亥前期的激揚蹈厲。
1912年10月,在袁世凱竊取民國總統之位,南京臨時政府北遷后,黃興由上海經鄂返湘,寫下了“驚人事業隨流水,愛我園林想落暉”之句,凄涼之感溢于言表,這位十載戎馬生涯,立志“為國殺賊而死”的民國功臣已經頹然而有思歸之意。
1913年曾經高舉詩壇“革命軍”之旗,又為討袁奔走聯絡的南社詩人兼革命黨人寧調元身陷囹圄,其《獄中書感》云:
“拒狼進虎亦何忙,奔走十年此下場。豈獨桑田能變海,似憐蓬鬢已添霜。死如嫉惡當為厲,生不逢時甘作殤。偶依明窗一凝睇,水光山色劇凄涼。”
憤世嫉俗而又悲涼酸楚,實為那個時代革命文人的心聲。如果要對這一時期的革命文學氛圍作一歸納,正可以套用魯迅的另一小說集名——彷徨。革命成功卻前途茫然,國賊當道卻無計可施,雖有殺身成仁之志卻無力扶大廈于將傾,革命者和當時整個社會一樣徘徊在何去何從的迷惘之中。因此此間文壇,或悲悼、或怒罵、或嬉笑滑稽,都難掩凄楚彷徨、無可如何的哀傷,即便是風行一時,熱衷奇聞丑事的“黑幕”,在津津樂道之余也難掩其末世狂歡的絕望。
1912-1919年期間的文壇,新舊雜陳、哀音彌漫。其前是高蹈的革命文學,其后便是以掃蕩“舊制度”、“舊禮教”為宗旨的五四新文學運動。處于兩峰之間的這段文學,因其憂傷、頹廢的情調以及陳腐思想的回流而被文學史忽視。但實際上,文壇的雜陳反映的是時代的彷徨,文學的頹廢反映的是時代的低迷。辛亥革命文學至此告一段落,但與辛亥革命相關的文學卻遠未終止。
近日偶然讀到一篇署名為火火的網絡詩作《我想的辛亥革命》,其中詩云:
為許多冗長的鞭子所纏繞/那是歷史的一次抽搐/醒來是肌肉的辛酸/與靈魂的驚駭……
經過一百零一天的釀造/所有的行動/竟成一滴飽含歷史的咸澀的淚水……/里面浸泡著一個不朽的拷問:/“復生,不復生矣;/有為,安有為哉?”
詩之精彩處在于結尾巧妙地嵌入了康有為寫給譚嗣同的挽聯(譚嗣同字復生),“復生,不復生矣;有為,安有為哉?”維新變法的難題,同樣困擾著辛亥革命,這也成為五四文學力求去探討的問題之一。魯迅《吶喊》諸篇中“人血饅頭”的悲哀、“阿Q”式革命的鬧劇、辮子革命的風波,從不同的層面,挖掘了辛亥革命失敗的根源,其深刻至今無人能及。
20世紀的大部分中國歷史,在此起彼伏的革命、戰亂、運動中前行,作為須聽“將令”的文學,為主義、信仰、民族尊嚴而吶喊助威,往往激進且急就。對于辛亥革命,魯迅式的反思沒有也不可能得到延續,更遑論深化。直到世紀末端,思想啟蒙被再次提及,日漸邊緣化的文學才有了再次凝視世紀初那場巨變的從容和沉著。葉兆言的《花煞》、格非的《人面桃花》、望見蓉的《鐵血首義路》、牛維佳的《十八星旗,高高的》、《武漢首義家》等等,從不同的角度展開的敘述,為我們提供了審視這段歷史的新的眼光和前所未有的廣度。我想,辛亥革命作為中國新舊社會、制度、文化交替的第一場革命,其中所蘊含的思想和題材價值,對于中國文學來說,將是永遠的。辛亥革命作為事件雖已過去,但屬于辛亥革命的話語還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