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紐約離我們究竟有多遠?一張國際機票,便可量出我們和這個國際“大蘋果”的距離。這是紐約的雅號。一百多年來,數以千萬計的人從地球的四面八方涌來,分享這個碩大無比的蘋果,成為她的園丁,或者蛀蟲。我不過是隨風潛入美利堅大地的一粒中國草籽而已,找不到適宜的土壤我就拒絕發芽。
從北京起飛,波音747飛機飛行12個小時,是舊金山;從舊金山向東飛行近六個小時,穿越整片美國大陸,便是紐約。我來自一個人滿為患的國家,而這里寬闊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幾個稀稀拉拉的行人無端地讓我沮喪——為什么在我的國家,只要你置身任何一條街巷,環顧周圍就會發現,一米之內,定有他人,而非古人所許諾的那樣:“三步之內,必有芳草”。唐詩中有“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悲嘆,而我并不西行,孤獨飄零兩萬里,向東,再向東,不見陽關,不見玉門關,曼哈頓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把層層陰影迭加在一個流浪文人的心里。
投宿在大學校友李先生新置的房子中。剛安頓好行李,他的太太就拿出幾張照片來讓我辨認。那是一位女士的照片,風姿卓約,似曾相識。李太太說,這位女士認識我,算是我十多年前的“故人”,我還曾經以詩相贈,表達無望的贊美與傾慕之情。猶如塵封記憶里的一道閃電,我驀然想起了1983年冬天那個昏黃的下午,天飄著雪花,而青春的熱血在沸騰。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和我所在的中國人民大學詩社聯合舉辦了一場小型詩歌朗誦會,會場設在我校的一間閱覽室里。當一位北大西語系的女生朗誦了自己的詩后回到座位上時,我勇敢地坐到了她的面前,對她說:“你的美麗震攝了我的靈魂!”
朗誦仍在進行,會場里有些嘈雜。她沒有聽清我的話,惶惑地問道:“你說什么?”于是,我將這句話,一字不易地重復了一遍,而且,音量提高得足以令周圍的人大吃一驚。我放肆無禮地逼視著她,看她高傲的頭顱漸漸低下,秀麗的臉龐陡然緋紅,手指無奈地轉動著一枚紐扣。在我離去之前,我將一首詩遞到了她的手里。那是她朗誦自己的詩時,從我心底噴涌而出的激情的熔巖。我手邊沒有紙,情急之中我只好撕下隨身帶著的《新概念英語》第四冊的最后一頁。那里有一片空白,剛好能容納一首情詩。詩的內容我已無從追憶,但它的附言我還記憶猶新。我寫道:現在我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大學生,但十年后,這個名字會成為中國天空上的一顆星星。我在詩的末尾,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卻沒有詢問她的姓名。那天我穿著一件破舊的軍大衣,長長的頭發蓬亂地垂下,一寸多長的胡須使我多少顯得像頭野獸,而我那時只有22歲。
聽完我的回憶,李太太的眼角變得濕潤起來。因為這個青春故事,她已經從那位受我贈詩的女士口中,聽到過一遍了。原來,她倆早就是十分親密的朋友。有一天,她在給那位女士的電話中,順便提到過幾天我會從舊金山到紐約,要在他們家住一陣子。這位女士一聽我的名字,驚訝地問:“你說的是這個人?他還給我寫過詩呢!”
這時,李太太才將這位女士的姓名告訴我。原來,這位當年的北大美女與才女,1986年就來到了紐約,而這首我當年一時沖動寫下的詩,竟然也伴隨著她遠渡重洋,一直被貼在秘密的筆記本里,如同一朵干枯了的玫瑰花瓣,成為青春、美麗與激情的證明。
2
舊時的中國小說,寫到行旅之人時,常常有這樣兩句套話:“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這兩句話,既包含著中國人求安求穩的惰性民族心理,顯得缺乏冒險性和進取精神,但同時也具有早作準備,防患于未然的積極意義。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兩句話有深意存焉,中國的民間智慧、中國人的處世哲學,在其中都能找到影子。
轉眼之間,當年那個意氣風發、“一夜遍觀長安花”的詩歌青年,已不再是我。我已經進入了“哀樂轉相尋”的散文年齡——“準中年”。
在這位朋友家借住后不久,我接到紐約一家華文大報招聘編譯的考試通知。傍晚時分坐上巴士,細雨霏霏中抵達曼哈頓的巴士總站,又換乘地鐵,晚上八點,總算按時趕到了該報編輯大樓。找到主管考試的編譯主任,這位女主任只問了我的姓名,多余的話一句也沒有說,就拿出一迭英文原稿來,要我到編輯部指定的一角,開始考試。
前來應考的,包括我在內,共有三人。原本以為翻譯兩三段,一個小時足矣,誰知拿給我們的材料,都是長篇大論,翻譯到午夜12點,大家總算交卷了。午夜時分,開往新澤西的巴士顯然早已停駛了。當時來美未久,我還沒有信用卡,身上也沒有帶太多的現金,難道要露宿街頭不成?我心里很有點忐忑不安。
多虧我臨出門時,帶上了通訊簿,上面抄有客居紐約的詩人易殿選的電話號碼,是幾天前剛從一位詩友那里獲得的。易殿選是河南人,來美前曾任該省一家詩刊的副主編。我記得多年以前,曾和他有過一封短信的往還,但彼此從未謀面,也沒有通過電話。事出無奈,我征求該報編輯部一位女士同意后,拿起桌上的電話,想向易殿選求助。
接電話的是一個渾厚低沉的男音,正是易殿選。我自報家門后,馬上轉入正題,說自己剛剛考試完畢,此刻無家可歸。易殿選說:“那你就到我家來住一宿吧,我家離你所在的地方不遠。”說完,他將地址給了我。我放下電話,懇求另外一位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考友”:“我沒有車,您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將我送到我朋友處?據說距這里只有七、八條街口。太晚了,我怕走路不安全。”
那人繼續收拾東西,頭也不抬地說:“對不起,我不順路。”說完,徑直走了。另一位年約五十多歲的“考友”見我窘在那里,主動說:“走吧,我開車送你。”坐進車里,我們簡短地交談了幾句。他說,自己是某大學的博士,現在經濟不景氣,只好來應聘當編譯,暫時解決生計問題。我不敢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樣的大話,但受人之助,至少要記住施惠者的姓名吧。于是,這位“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考友”,在我拿出的通訊簿上,寫下了自己的姓名:魏進,并留下了電話號碼。我對他表示感謝,他淡然一笑,說:“我們中國人在美國謀生,誰都可能有需要別人幫一把的時候,不用謝。”
到了易殿選家,已午夜12點半了,他們夫婦倆都還沒睡,一直在等我。我滿含歉意地表示,從未謀面,半夜相擾,感到很不安。易殿選熱情地說,“大家在國內時,都是寫詩的,雖然沒有見過面,名字卻早已熟悉。我們的住房也很擁擠,將就在客廳沙發上睡一晚吧!”說話之間,女主人尚書磊已經在沙發上,給我準備了枕頭和毛巾被。
他們的房子確實不寬,客廳和臥室之間,有一道隔板,卻連門也沒有。我如果要上衛生間,必須穿過主人夫婦的臥室,顯然,這是極不方便的。熄燈之后,我躺在沙發上,回想僅僅半小時前,我還在某報的編輯部里,望著紐約夜晚的萬家燈火,為自己夜宿何處而發愁,而此刻,卻已安臥在一個從未見面的陌生人的客廳里,耳邊傳來男主人在隔壁發出的安詳而均勻的鼾聲。
第二天早晨,易殿選夫婦在廚房準備早餐時,我見到一個年輕的女子,也在廚房忙活。原來,是分租的房客。我們正在閑談之中,來了一位畫家朋友。易殿選在彼此介紹時,提到了我的名字。
這個女子聽到我的名字,驚訝地追問了一句:“你是程寶林?”
這會兒,輪到我驚訝了:“你認識我?”
這位女子說:“我讀中學時,抄過你的詩!真想不到,竟然在紐約見到了你,而且是在自己的家里!”
他當時的男朋友、此時的夫君從房間里走出來,高興地與我握手致意。我仍在半信半疑,她激動地對自己的丈夫說:“你還記得嗎?我曾抄過程寶林的一首詩《我怎么敢忘記》送給你,我倆還在校園里朗誦過呢!”說完,她就朗誦起了我這首詩的開頭一節,一字不差。確鑿無疑,我的一首小詩,曾在他倆的愛情中,充任過催化劑,而他們,卻在異國他鄉,和這首詩的作者相逢了。這時,我才得知,這位女士名叫黃亞村,而她的先生,名叫楊建元。
中午我們聚在一起,為這小小的,然而是難得的緣份干杯。詩人易殿選特意開了一瓶從國內帶來,好幾年都舍不得喝的好酒。杜甫詩寫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是何夕,共此燈燭光。”我自知,我遠不是一個名聲顯赫的詩人,我甚至已經絕望于詩歌。但人生的機緣卻是如此奇妙:一個曾喜愛我詩歌的女孩,在紐約,碰巧分租了與我素不相識的詩人易殿選家的一間房子;我因為人在窮途,碰巧投宿在易殿選的家中;這時,正好有一位朋友來訪,我的名字被主人介紹給客人,碰巧被這位黃姓的女士聽到;更碰巧的是,她居然在心不在焉的廚房忙活中,真真切切地聽清了這個名字,并驟然之間,喚醒了久遠的記憶。任何環節的一次錯過,這終生難遇的心靈碰撞,就肯定失之交臂了。
感謝詩歌。幸虧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非物質的東西,叫作“詩歌”。
3
轉眼之間,六年過去了。
我在西海岸的舊金山扎下根來,不僅全家人早已獲得美國綠卡、擁有了自己的生意、買了新車,而且,即將開始追求自己的學業。在諸事順遂、略有寬裕的情況下,我于今年八月初,帶妻子兒子參加旅行團,到美東的紐約、華盛頓、加拿大東部的多倫多、渥太華、蒙特利爾一游,一份在美國安家立業、立志大展身手的好心情,與當年半夜投宿、四望茫然的困頓落魄相比,似乎已有天淵之別了。
抵達紐約時,易殿選到肯尼迪機場接我們到他家住一晚。六年未見,他已經搬進了自購的一棟兩層小樓,樓下出租,樓上自住。樓前有陽臺,附近一座碧波蕩漾的湖,樹林環繞,堪稱晨間散步的好地方;屋后一座露臺,全是木頭搭成,最宜讀書。我們正在驚訝贊嘆之間,易殿選告訴我:除了這棟房子外,他們還有一棟房子,全部租出去了。
更令我驚訝的是,當年我投宿時,見到他們家的兒子,還是個“小不點兒”,抱著個叫不出名字的小動物,愛不釋手,如今,卻已經長成了高大挺拔、健壯英俊的小伙子,且已經考上位于賓州比茲堡的一所名牌大學,再過十幾天就要去注冊,成為大學里的“新鮮人”(freshman)了。多年來,臺灣人所說的“打拼”、大陸人所說的“奮斗”,至此,已全部獲得豐厚回報,所有吃過的苦、受過的累、忍過的氣,全都煙消云散。
問到當年他們家的那對房客夫婦,易殿選說:“短短的幾年功夫,他們可發大財了。”尚書磊抱出幾個影集來,指給我看抄過我詩的那位黃姓讀者剛買的豪宅。這對夫婦從衣廠、餐館打工做起,白手起家,靠經營衣廠致富,已經成為紐約成衣界的重要商家,且已開始將事業拓展到國際貿易了。
尚書磊遺憾地說:“可惜你在紐約只能住一個晚上,否則,我打電話告訴他們,他們一定會很高興和你見面,大家好好聚一聚。”
不知是由于時差的關系,還是由于興奮,我睡得很不踏實,第二天早晨,才五點多鐘,我就醒了,輕輕地給妻子和兒子蓋好毛巾被,我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在廚房里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端到門前的陽臺上,翻著一迭紐約出版的報紙雜志。街道一片寧靜,城市尚未醒來,只有一個送報紙的墨西哥男子,將一輛舊車停在路邊,把一卷卷報紙準確地扔到訂戶的門前。
6年間兩次投宿紐約,主人依舊,客人也依舊,只是,這次,多了我的妻兒。“雞鳴早看天”一一我看到的,是紐約的一輪朝陽,又一個炸不垮、撞不毀的艷陽天。
2002年8月,舊金山無聞居